聽他這麼說,特木爾巴根……或者說鐵柱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那我給車門放下來了,草原上風大,待會兒撲著您。”
顧承宴點點頭,放任自己靠倒在車壁上。
他其實早就撐不住了,內勁潰散讓他渾身乏力、沉屙反複,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複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們勾心鬥角也極費神,他實在疲憊不堪。
然而闔眸等了半晌,卻沒聽見車門合上的聲音。
——戎狄的這種廂車又稱哈爾欽車,常製有牛、馬、驢三種,往往是一車多用,能做戰車、能堆柴薪,還能拉女眷、衣物,佛龕、經卷和香燭。
車子三麵封閉,唯有前麵有扇往上推開的支摘門,兩側和後廂壁都用整塊的樺木板拚合,僅在靠近車頂的位置留出透氣窄窗。
顧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氣,用力撐開眼皮,想看看這位使節到底在磨蹭什麼。
結果視線正好撞在一張厚實的羊皮裘上,蓬鬆柔軟的長絨毛遮去鐵柱半張臉。
車廂內光線昏暗,但顧承宴還是看清了他彎下的雙眼,明亮乾淨好像沒被世俗侵染過。
“那、那個……”鐵柱有些尷尬,“我想著車內簡陋,怕您磕著碰著。這皮子是從我去年獵得一頭黃羊剝的,昨兒才曬過,好乾淨、沒味道、暖和的。”
他略帶赧色地給那皮裘推進車廂,又掏掏身後,“還有您的東西,剛才都給您拿忘了。”
——是顧承宴的隨身衣物和藥匣。
見顧承宴沒動,鐵柱就自己在車廂中找了塊地兒幫他碼放好:
“有吩咐您儘管叫我,我駕車穩,您要累了,就睡著歇歇。打這兒回王庭,少說要走三天呢!”
顧承宴摸著那羊皮裘,雖聽得王庭二字心中湧出千般問,但身體還是抵不過疲乏、靠著車壁沒一會兒就昏睡過去。
再醒來,已是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橫斜。
顧承宴是被凍醒的,鐵柱沒誆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數九寒天還涼。
他還躺在車廂裡,透過車板縫隙能勉強看見外麵升有許多篝火,聽聲音還挺熱鬨——有彈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條羊皮裘,身上還被添了件帶絨領的毛氈衣,腦後也不知何時被人塞了個軟枕。
他這麼一起身,小枕頭就剛好掉下來。
攏著羊皮裘和氈衣,顧承宴哆嗦了一下縮縮脖子,卻感到身上沒那麼痛、也有了些力氣。
於是他伸手勾過藥匣,取出枚藥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緩藥勁時,車廂外卻傳來一串腳步聲,緊接著車門被推開,外麵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顧承宴的眼,讓他忍不住抬手擋了擋。
“您醒啦!”是鐵柱的聲音,下一瞬,懷裡就又被塞了個暖暖的東西。
“草原上沒手爐,也不興用湯婆子,這水袋您湊合用,”鐵柱自顧自說完這些,又突然一拍腦門道:
“唉,我以為您還沒醒……用什麼水袋呢!您下車來、烤火,到火塘邊坐著烤火就不冷了。”
顧承宴看著他,眼神有點意外。
鐵柱眨眨眼,“怎麼……您要更衣嗎?”
顧承宴搖搖頭,他隻是沒料到這“胖鐵柱”還挺會照顧人的。
“沒有,拉我一把。”他笑著伸出手。
下車後,顧承宴發現他們已經到了蘇南草原,這是戎狄疆域內最偏南的一處草場。
四野墨黑,僅能看見遠處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圍坐在旁邊的人。天空高而遠,星河卻從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觸手可及。
“來,您這邊坐,”鐵柱拉他到一處小火塘邊坐下,“我給您弄些吃的,吃些東西就暖和了。”
顧承宴點點頭,視線卻被遠處的歌舞聲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戎狄少了許多人。
圍在篝火邊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幾百,旁邊歇著的馬匹也明顯不是早晨所見的數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戰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邊,早上口出狂言的兩人正摟著錦朝送來的美女,一邊喝酒一邊大口吃肉。
“遏訖,這給您——”
遏訖是戎狄語,用漢話翻譯過來就是王後、夫人一般的意思。
顧承宴回頭,看見鐵柱遞過來一隻鐵……缽?
或者,該叫鐵杯?
這隻缽比普通的筆洗、圓缽要高,更像隻加高加寬的直筒杯,裡麵盛著的東西墨綠黏稠,還有香油味兒。
“這是……?”
“野菜……羹?”鐵柱找了個詞,然後又有些慌亂地指著架在火上的羊腿,“不是不給您吃肉,就是、就是……”
他們一直在用漢文交流,這會兒急起來,特木爾巴根又用回了戎狄語認真解釋——
草原上多食肉、用牛乳馬奶多,沒有佐食米麵,總之食饌上與中原大不同,他是怕顧承宴吃不慣。
畢竟許多剛來草原的漢人跟著他們吃,輕則積食、嘔吐,重的甚至上火、發熱生病。
拉拉雜雜說了這一大堆,鐵柱那張黝黑的圓臉都被熏紅,他搓搓手又換回漢文:
“您嘗嘗?味不夠的話,這裡還有糖和鹽。”
顧承宴接過去,鐵缽下墊有一塊防燙的毛氈、缽中擱著一把銀湯匙。
他攪動兩下舀起一勺,雖不知用的什麼野菜,但入口清淡、味道也剛剛好,很適合現在的他。
“你考慮周到,好吃的。”
鐵柱笑著抹了把臉,又給烤羊腿挪過來,拿小刀放到顧承宴腳邊:
“您想吃肉就用這割,我還備了越椒蒟醬。”
越椒蒟醬?
顧承宴眨眨眼,看見推過來的小碟子中裝著一撮明顯是臨時研磨出來的紅綠細粉。
越椒是漢人常說的茱萸,蒟醬原是來自西南蠻國的一味藥材,後來才被發現能入膳做辛料。
沒想,鐵柱連這個都準備了。
有野菜羹墊著肚子,顧承宴抽出小刀切下一塊肉,然後就著刀尖蘸料吃。
——味道挺好,雖不像中原鹵肉、燉肉那樣會提前放佐料醃入味,吃起來卻也不寡不膩。
加之蘸了越椒蒟醬,味道其實和京城四大名樓做的烤肉大差不離,根本沒感覺到膻氣。
“這是羔羊,”聽了他的疑問,鐵柱笑嗬嗬解釋道:“羔羊都很嫩,沒膻味兒的。”
“您瞧——他們都還要吃半生的呢!漢人吃羊覺著膻,那是因為羊老啦。”
顧承宴看了一眼,發現確實有些篝火旁正在宰羊,鮮剝出來的羊腿剛放到火上一撩,周圍就有許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割肉。
“那你呢?”
顧承宴看了眼火塘中滋滋滴油的羊肉,言下之意,就是特木爾巴根為何要吃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