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卻更直白地表示,“您應該回王庭!不應該被流放到這裡!”
顧承宴咳了一聲,無辜地眨眨眼睛,“我這……不是來養病的麼?”
這次,鐵柱終於反應過來顧承宴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他撇撇嘴,心道:
哪有病人能像您這樣跑馬。
但——
這一路走來,顧承宴吐血是真,大薩滿切脈說他病重不治也是真。
鐵柱疑惑地歪歪腦袋:難道是中原人還有法子能改變脈象?
想來想去想不通,鐵柱隻能憤憤地接過水囊,“……我看您就是裝病躲懶!”
“哪能呢,”顧承宴彎下眼,“真病著呢。”
鐵柱看著他淺色的唇瓣,最終還是不再想這事,頭前帶路、領顧承宴上山。
孟冬時節,山草枯黃。
聖山上和顧承宴想的不一樣,並非是完全光禿禿一片,陽坡的荒草碎石間,還開著不知名的小黃花。
鬆林樹梢中有追逐蹦跳的鬆鼠,遠處灰岩灌木後又有偷偷拿眼觀瞧他們的灰兔。
鐵柱領他走的,是一條被荒草掩埋大半的山經,道旁還有一條乾涸的溪穀。
“這是我們從前去鄂博山祭的道路,小時候我跟著族人常來,”鐵柱用馬鞭指了指,“您瞧那邊有兩棵歪脖樹——”
“那是從前鄂博山祭時,賽馬比賽的起點。當時這條小溪還沒乾,大家都會帶著馬兒來道旁飲水。”
他看著山經旁已被碎石荒草填滿的溪穀:
“那時小孩子都會站在溪畔,給部落裡的勇士送花環彩帶,希望他們能搏個好彩頭。”
顧承宴遠眺一眼那兩棵樹,然後又看了看山坡上蜿蜒的舊水道,隱約能猜出當初的熱鬨。
“老薩滿在時,鄂博山祭是雷打不動三年一次,而且除了賽馬,還有許多有趣的比賽。”
“我七歲時,贏了好大一顆彩球。”
鐵柱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淡了,“隻可惜後來老薩滿不在了,山祭也就……漸漸沒了。”
戎狄山祭類似於中原人祭祖,是個重要節日。
這樣重要的節日都能不辦……
顧承宴暗中搖了搖頭。
“那難怪你剛才能贏呢,”不想鐵柱情緒低落,顧承宴想了想,故意逗他,“你勝之不武。”
鐵柱果然上當,漲紅了臉分辨道:“那、那也是您先搶跑的!”
顧承宴噗嗤一笑,“所以,我們平手。”
鐵柱撇撇嘴,剛想說又沒有彩頭、勝負也無甚要緊,結果抬頭就看見前方半山腰上騰起一片白霧。
他眼睛一下亮起來,揚鞭直指:
“您快跟我來!”
顧承宴依言打馬,跟著他順山經往那片白霧的方向跑,繞過第二個彎後,山經就開始繞著山盤旋。
隨著高度的拔高,山裡的氣溫也逐漸降低,顧承宴不經意地一抬頭,發現頭頂的天不知何時蒙上了灰影。
不等他細想雪山上的天變,鐵柱就興奮地叫起來,“您瞧,這裡是聖山遺澤!”
鐵柱指著的,是半山腰一處開闊平台,此處的岩石和山上其他地方不一樣,很像玄武岩。
而平台後靠近山壁一側,有個一人高的山洞,洞內白霧繚繞,連帶著地麵也冒有白煙。
“聖山遺澤我就見過兩次呢!老人們都說,這山洞裡住著神仙!許願很靈驗!”
說完,鐵柱雙手合十抱在胸口,認真閉眼念經,請求神明保佑——
看鐵柱這樣,顧承宴笑笑,又轉頭去看那山洞,正好山風刮來,讓他意外嗅到一股硫磺味兒。
他忍不住策馬往前湊了湊,果然在那黑色的山壁上看見滲出來的大片水跡。
顧承宴心頭狂跳,水汽、白霧、很像是玄武岩的黑色石塊、再加上這陣硫磺味……
他幾乎有六七成把握——這山洞不是什麼神明居所、白霧也不是神明顯靈,而是,洞內藏有溫泉。
受傷後,顧承宴終年畏寒,來這極北草原唯一的困擾就是取暖。
若這聖山中有一泉溫湯……
那這地方還真是世外桃源、好得不成樣。
他下意識提起馬韁,想往那山洞的方向靠一靠,如果來得及,他甚至想進去探一探。
但才走了一步,就被身後的鐵柱叫住,“顧先生,那是禁地去不得,進去要被神明懲罰的!”
顧承宴忍不住有點想笑。
但下一瞬,鐵柱臉上的神情就從“善意提醒”變成了“驚慌失措”,一雙眼睛瞪大、麵目也很猙獰:
“顧先生!快跑!當心——!!”
顧承宴隻感覺麵前落下很大一片陰影,他頓了頓抬頭,卻駭然發現不知何時頭上滑下來好大一片積雪。
巨大的雪塊如泰山壓頂,白駒受驚,根本不用顧承宴控製就馱著他往前躥了一截。
可是雪山崩落,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塊雪落下,就會有更多的雪簌簌往下形成巨大的洪流。
顧承宴弓腰、儘力讓自己貼近馬背,白馬也使出了全身力氣、撒開四蹄逃跑。
但墜落的白雪中還裹挾有枯木、山石,白駒驚慌之下終於是失了蹄,一腳踏空、帶著顧承宴滾進雪裡。
被白雪掩埋,顧承宴第一反應不是冷,而是覺得——
下次再赴險境時,他一定要讓鐵柱少說話。
這小子,還真是烏鴉嘴。
厚重的雪被壓在身上,沉得顧承宴喘一口氣都難,白駒被枯木擠壓失去平衡又打滾將他甩出去。
顧承宴下意識想站穩,但卻忘了自己內勁潰散、根本使不出什麼力。
這一下落地扭到腳踝,人也被更大的雪浪卷下去。
鐵柱的聲音漸漸消失,耳畔隻有一陣陣嗡鳴,顧承宴感覺自己喉頭湧上了腥甜,身上也開始疼。
也不知雪推著他走了多遠、多久,最終又停在了哪裡,顧承宴隻知他勉強從雪中鑽出來時,大白馬已經不見了。
濕涼的雪弄濕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裳,本就為騎馬而選的貼身勁裝現在倒真要了他的命。
左腳好像沒了知覺,他試圖將自己挪到一顆樹下,但隻動了一點兒,就忍不住咯出了一口血。
木然看著那片殷紅,他嘖了一聲拭過唇瓣,仰頭無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前世死在宮禁,今生難道要被埋在雪裡?
怎麼……橫豎都是短命鬼?
顧承宴撇撇嘴有點委屈:老天,你好不公平。
他意識昏沉,半晌後依稀聽見沙沙踩雪聲。強撐著半睜開眼,還真隱約看見個人影。
“鐵柱……?”
那人沒應聲,隻走到他麵前頓了頓,輕不可聞地歎一口氣後,突然給他打橫抱起——
不是鐵柱。
鐵柱沒有這樣結實的手臂、這樣峻拔的個子、卷曲蓬鬆的發絲……
咚、咚、咚。
耳畔心跳聲沉穩有力,顧承宴放鬆下來,無意識靠著熱源蹭了蹭,隻覺枕到的那一片胸:
嗯,好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