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昨日來時一樣,長柳彆院依舊靜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遠處的湖麵上飄蕩著朦朧霧氣,風涼颼颼的。
鐘宴笙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還沒敲門,門就嘎吱一聲開了,大門後出現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鐘宴笙感覺他還怪有性格的,跨過門檻,跟著他往裡走,好奇地打聽:“你叫什麼名字呀?是跟著哥哥過來的嗎?”
黑衣青年沒搭理他的話:“請。”
不知道為何,鐘宴笙覺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極快。
鐘宴笙小腹還疼著,有心想叫對方慢一點,又覺得自己會不會顯得要求太多太嬌氣,不好意思說出口,咬著牙努力跟在後頭,渾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點汗。
長柳彆院內的布局很複雜,七繞八繞的,好在路不長,走到個院子前,展戎腳步一頓,側身讓開,抬手把氣喘籲籲的鐘宴笙往裡麵一推,砰地合上門。
鐘宴笙筋疲力儘的,被推了一下,踉蹌著差點倒地上,暈頭轉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裡。
空空蕩蕩的,四周死寂一片,一個活物也沒有。
心底陡然湧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會兒,發現屋門虛掩著,猶疑著上前敲了下門,小聲叫:“哥哥,你在裡麵嗎?”
沒有回應。
“我能進來嗎?”
還是沒有回應。
想想真少爺行動不便的樣子,鐘宴笙擔心是出了什麼問題,抬袖擦了擦臉上的細汗,推開屋門,邊小聲喊哥哥,邊小心翼翼走了進去。
一跨進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來,腳下不小心踢到個什麼東西,咚地一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鐘宴笙的神經本來就繃著,瞬間像炸了毛的貓,差點叫出聲,潛意識裡的恐懼讓他下意識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裡的大家,雙腿又死死釘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著牆深深地吐了口氣,鐘宴笙抬起腦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戶竟用黑布罩著,視野裡昏暗一片,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看不太清東西。
越來越古怪了。
鐘宴笙吞咽了口唾沫,低頭仔細看自己剛剛踢到了什麼,這一低頭才發現,地上狼藉一片,屋裡如狂風過境般,香爐傾倒,碎瓷滿地,外間沒幾個完整的東西,簡直跟被賊光顧過似的。
難不成真進賊了?
鐘宴笙心裡一緊,顧不得奇怪,繞過屏風往裡走去,誰知道剛繞過去,就聽“咻”地一聲,有什麼尖銳的東西擦過他頭頂的碎發,奪地釘在了木質屏風上。
因為勁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紅木屏風晃動了一下,差點倒下去。
鐘宴笙嚇得近乎失聲,大腦空白了十餘瞬,單薄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轉了下頭,僅存的幾分理智辨認出了,那應該是一把飛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勁道,若是偏了一點,紮的就是他的腦袋了。
後知後覺的恐懼讓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紅了,眸中氤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像某種易碎的寶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見靠在床邊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頭坐著的人長發淩亂披散著,身上僅著白色的中衣,發絲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臉頰側,眼上的薄紗滑落了一半,露出濃睫下半隻泛著血紅的眼,英挺俊美的側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種野獸,眼神中帶著極度的冰冷與狂躁,冷冷看著他。
對於危險的敏銳感知讓鐘宴笙徹底僵住,腦子裡有什麼在瘋狂叫囂警告他快逃,恐懼讓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從嗓子裡擠出顫抖的兩個字:“哥……哥?”
昨夜的雷鳴將好容易略微緩解的頭疾,刺激得更嚴重了。
聽到少年顫抖的聲線,蕭弄在劇痛中喪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籠了一瞬,冰冷地審視著鐘宴笙的反應,看他單薄的身子打著顫,像攏著羽毛瑟瑟發抖的小雀兒,壓抑著不敢驚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舊動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翹起,分明在笑,卻沒有一點笑意,英俊中透著幾分多情的冷酷,誘哄一般,嗓音低啞:“過來。”
蕭弄篤定這膽小的小雀兒不敢過來,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試圖引誘,又恐懼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這副仿佛瘋魔的樣子都不敢過來,他們都將他當做下一秒就會失控殺人的瘋子,哪怕是跟隨了他多年的下屬,也隻敢遙遙跪在院外。
不過他確實是會殺人的瘋子。
屋內一片死寂,屏風邊的少年僵著沒動。
蕭弄按了按搐痛的太陽穴,輕而易舉地猜測出少年逃亡的路線,並隨時準備將指尖的飛刀擲進他單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東西。
蕭弄閉上眼,忍耐著要生生將腦子鑿穿的疼痛,無人能察覺的後背不斷浸出汗水,沾濕雪白的綢衣,在劇痛帶來的混亂中,他忽然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很輕,每一步都帶著遲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過來。
一股如霧般濕潤馥鬱的氣息柔軟地蹭過鼻尖,腦子裡快繃斷的弦倏地一鬆。
蕭弄閉上的眼又睜開,看著少年抿緊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邊。
鐘宴笙知道自己在真少爺眼裡很討嫌,但沒想到會有這麼惡劣的驚嚇,他昨日磕傷的腹部還在發著疼,挪到床邊的時候,水紅的唇抿成一線,不太樂意開口。
但靠近了,他眯著眼發現,蕭弄的狀態好像不太好。
心底複雜的愧疚感又忽然壓過了恐懼,鐘宴笙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為他,對方就能在侯府裡舒舒服服地養病,哪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裡,心裡不平,想嚇嚇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頭疼了?”
鐘宴笙小心地彎下腰,和那隻在昏暗中透著幾分紅的眼睛對視著,試探著開口。
半晌,他見到床上的人略微點了下頭,隨即又偏了下頭,很詫異似的:“不怕我?”
鐘宴笙誠實回答:“怕。”
那還敢過來。
頭疼略微緩解,腦子裡那股暴虐得想殺人的衝動也壓了下去,反倒滿肚子的惡劣又回來了點,蕭弄慢慢換了個姿勢,倚坐在床頭,目光銳利如狼,在他身上轉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麼不叫我了?”
方才進屋時,不還一直叫著哥哥。
經過方才的驚嚇,鐘宴笙已經不太想要這個便宜哥哥了,聞言不吭聲。
“嗯?”
都是為了侯府,為了侯府。
鐘宴笙在心裡默念幾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還有點小哽咽。
“生氣了?”
“沒有。”鐘宴笙小聲否認,漂亮的眼睛依舊是紅的,被淚意洗得亮晶晶的,語氣卻帶著分純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認真地叮囑,“哥哥,我膽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樣嚇我了。”
被那樣一雙剔透的眸子望著,在漠北當了十幾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負罪感。
他仿佛被安撫下來的凶獸,周身的煞氣逐漸收斂,注視著鐘宴笙,突然想起了從前在遼東一帶見過的一種鳥。
圓滾滾的,羽毛蓬鬆,膽小又好奇心濃,撲棱著翅膀落在他掌心裡,暖烘烘的一小團,當地人稱它為銀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靈。
蕭弄靜默了會兒,舔了下唇角:“那,對不起?”
鐘宴笙很慢地點了下頭,大方地表示了諒解:“沒關係。”
外頭隱隱傳來撲通一聲。
掛在簷上聽著屋裡動靜的暗衛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