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他披上外袍道:“四郎自有自己的用意,嬛嬛隻會陪伴四郎左右,旁的不會多問。”
他因病失去神采的雙目頓時亮了些許,而後牽著我的手走向殿外。
甫進禦花園,鼻尖飄來百花香氣,無需抬眼去瞧便可知園內姹紫嫣紅。
自執掌後宮以來,我甚少來禦花園閒逛,偶爾前來也不過是陪孩子們在欽安殿處玩耍,不曾往深處去。
皇上卻未在欽安殿前停留,一路攜著我的手往東南角走去。
我不解其意,卻又隱約猜到了幾分他的用意。
直至走到絳雪軒前,看到那把秋千,我才意識到,我已經許多年沒見過這把秋千了。
蘇培盛等人被皇上留在遠處,秋千處唯有我與皇上兩人。
他鬆開我的手,徑直走向秋千,略艱難地坐穩,而後看著我,明明麵色蒼白,卻還是竭力露出一絲微笑道:“嬛嬛,你看這秋千還跟十年前一樣。”
我走近幾步,看到明顯換新了的繩子和木架,無聲地笑了笑。
皇上雙手抓牢兩側的繩子,雙腳輕蹬地麵,秋千輕輕晃了起來。
他抬頭看向頭頂上的杏花,啞著聲音道:“嬛嬛,朕還記得那年春日,你吹著那首《杏花天影》,蕩著秋千,跟朕說你想率性而為。”
“朕那時候心想,這女子與朕見過所有人皆不同…咳…”
“女子素來要求三從四德,一言一行皆要遵循禮儀規矩,可你卻好似瞧不上這些規矩…咳咳…”
“朕從小…咳…就不在額娘身邊,孝懿仁皇後雖待朕很好,可朕知道她不是朕的親生額娘,朕在她跟前始終要小心謹慎…”
“朕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夜裡,朕餓了,可朕的寢殿裡沒有吃食,孝懿仁皇後身子不大好,夜裡睡得早,朕也不敢擾她…咳咳…朕那時就想著,若朕的額娘在,朕是不是就不用挨這份餓了?”
“後來朕大了點,額娘升作德妃,有了十四弟,朕偷偷去看額娘,就見額娘…咳咳…抱著十四弟…哄他睡覺,嘴裡還輕輕唱著,快睡吧,好長大,長大把弓拉響。”
“那首兒歌真好聽啊,可是朕從未聽過。”
他低垂著頭,聲音漸漸低沉。
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可聽著他的聲音,心裡微澀。
他突然仰起頭,定定看著我道:“嬛嬛…咳…你來推朕蕩秋千吧。”
我剛想說這不合規矩,他似是料到了我打算這麼說,嘴角勾起諷刺的弧度:“朕守了一輩子的規矩,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君。唯一一次不守規矩,竟誤了…她。”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
皇上頓了頓,似乎陷入某段回憶中,雙手摩挲著繩索,口氣無限悵然:“那年朕站在你身後,故意使勁將你推高,你明明怕得很,卻又要裝出無懼無畏的模樣,嗬嗬…咳…”
“嬛嬛,你來推朕吧,朕…還沒跟人一起蕩過秋千呢。”
不知怎的,聽到這句話,我心裡酸澀得厲害,眼裡的濕意幾乎要奪眶而出,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將眼淚逼回,轉而笑著應道:“好。”
我走到皇上身後,雙手撫上他的背,稍稍用力推起,皇上竟饜足地笑了起來,笑聲爽朗開懷,是我兩世以來頭一回見。
忽的風起,吹得頭頂上的杏花簌簌落下,幾片花瓣落在皇上的外袍上,他不禁吟誦出聲:“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我眼前乍然閃現我與他同遊禦花園的情形,我吹著蕭蕩著秋千,他立於一側,滿眼深情與寵溺。
我覺得眼睛酸酸的,眼前突然一陣模糊,明明語氣哽咽,卻還是接著他的話道:“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一聲“多謝”隨風吹過,我恍若未聞,兩頰已然濕了。
杏花…落得更多了。
三日後,皇上駕崩,舉國哀慟。
皇上留親筆密詔於正大光明匾額之後:四阿哥弘曆,人品貴重,曆練有成,宜承繼大統。
弘曆乃諸皇子中年歲最長者,且已曆練多時,對此旨意,前朝後宮也都敬服。
弘曆繼位後,改年號為“乾隆”,大赦天下,尊嫡母純元皇後為母後皇太後,我為聖母皇太後,其餘沒下不提。
成為太後的日子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不過是不用再幫皇上處理朝政,後宮諸事也有富察皇後打點,其餘的事都一樣。
我照舊與眉姐姐、陵容逗兒為樂,敬貴太妃和欣太嬪不時來與我們做伴,淳兒還是喜歡拉著明雅溫宜放風箏。
蘇培盛和槿汐終於還是走到了一塊兒,隻是如今蘇培盛無需再在宮裡伺候,槿汐本可以出宮去享福,可她放心不下我,便還是在我身邊伺候。
而就在先帝駕崩後次日,翊坤宮傳來消息,說是華妃娘娘歿了,太醫查驗後來稟報,是鶴頂紅。
我聞之默默良久,攜槿汐往翊坤宮而去。
隻見年世蘭身著玫紅宮裝,妝容精致,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好似睡著了一般。
我心中難過,亦明白她的意思,便找到弘曆,讓他將年世蘭同先帝一同葬入清泰陵。
端貴太妃對此無甚反應,可她的素來平靜悠遠的眼神卻分明有了波瀾。
她究竟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但自年世蘭死後,她也大病一場,尋常不再外出了。1
又是一年春日。
我見窗外風和日麗,便主動提出去禦花園走走。
春日裡的陽光暖暖的,風卻微涼,槿汐怕我冷,給我披上了一件鬥篷。
我屏退眾人,獨自一人走到絳雪軒旁,坐上那張有了風雨痕跡的秋千,舉起手裡的藍田玉蕭,放在嘴邊,吹起了那首《杏花天影》。
“丙午之冬,發沔口。
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
北望惟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與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與移舟,向甚處?”
吹著吹著,我突然好想知道,如果他還在,他能否聽出我今日吹奏時的所思所想?
他能嗎?
他能吧。
畢竟他曾兩度聽出我的簫聲所含之意。
思及此,簫聲漸漸因哽咽而變得斷斷續續。
鼻尖隱然有杏花香氣,花瓣飄落,淚眼朦朧中,我好似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溫柔而低沉的聲音響起:“常在可是有什麼心事?”
我怔愣許久,幾要沉溺在幻象中,卻還是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輕笑兩聲,而後起身離去,再不回頭。
身後的秋千還在晃蕩著,杏花仍舊紛紛落下。
亂紅飛過秋千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