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氣息來自剛剛與她擦肩而過的人。
他披著黧黑的外袍,頭戴黑色帷帽,黑紗掩映下,並看不清這人清晰的模樣,隻能識彆出是位非常年輕的郎君。
他行資端正,負劍而行,手裡有一個打開的油紙包,蒼白的手握住油紙,指節清顴瘦白,油紙裡包著梅花糕,糕點在空氣中散發著清甜的氣味。
聞青輕愣了一下。
崔町低頭問她:“怎麼了。”
“剛剛那個人,我好像認識的。”聞青輕目光怔怔往前,微微叩緊師父的手。
“……”
“許是看錯了,”崔町並未注意,遙遙望一眼黑衣人的背影,很快便收回目光,摸摸聞青輕的頭發,“外麵冷,我們先去米鋪。”
崔町此次下山,目的地正是城中的幾家米鋪,這些都是書院在山下的產業。
其中一家就在不遠處。
“院長。”米鋪的夥計像書院中人一樣稱呼他。
夥計恭恭敬敬送上賬簿,崔町接過,淡聲吩咐:“去煮碗薑茶來。”
薑茶很快被端上來。
聞青輕坐在椅子上,捧著薑茶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喝茶,一邊蹭蹭師父,望他手上的賬簿,她先學經史,對算學並不了解,現在什麼都看不懂。
崔町注意到她的動作,輕笑著跟她解釋了幾個數字。
“這些就是昨日早上的賬。”夥計指著崔町翻著的這頁,插話道。
昨日一早,一個謀士打扮的人走遍揚州各大米鋪,無論新米陳米,一律定了個乾淨,茲事體大,崔町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他問:“來人可說了是做什麼用。”
“說是籌措軍餉,往年邊軍的糧草從冀州下,今年北邊鬨雪災,大雪封道,糧草運不到邊關,故而南下揚州來籌糧,定金、字據都是齊全的。” 夥計小心觀察崔町的眼色,接著說道,“哦,聽說,屆時邊軍的將軍會親自來運糧。”
“親自來?”崔町輕輕垂眼,捏了捏頁角,紙張微顫,發出清脆而微弱的響音,他語氣平淡,問,“可知是哪位將軍。”
“征西將軍,許融,許將軍。”夥計回憶道。
崔町的目光在書頁上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出神,俄頃,呼出一口氣,熱氣在空氣中氤氳,他輕笑了笑:“竟是故人。”
“將軍親自前來,倒應提前給她準備妥當,”崔町攏袖起身,將賬簿放在一側,“帶我去看看糧食吧。”
“是。”夥計應聲。
堆糧食的庫房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雪天路滑,天氣寒冷,崔町沒有帶聞青輕。他把小姑娘安置在米鋪內間,托鋪中夥計照看,又托人買了梅花糕、杏仁酥酪之類的小東西,讓她不至於無聊。
崔町臨走前耳提麵命:“我回來之前,不許亂跑,記住了?”
聞青輕乖順應下。
米鋪裡本來有三個夥計,一個跟著崔町出去了,剩下兩個一個算賬,一個灑掃,都忙的很,但照顧她都很儘心。
聞青輕在米鋪裡四下轉了轉,沒一會兒,又嫌裡麵太悶,坐在門口等師父回來。
師父沒等到,等來另一個熟悉的麵孔。
“宋書!”聞青輕站起來,跳起來朝遠處揮揮手。
宋書走在風雪中,看見她也是一愣,忙迎上來:“姑娘,你如何在這兒。”
“我隨師父一起來的,我等我師父,”聞青輕說著,問,“殿下呢,他隨你一起來了嗎。”
宋書的臉色頓時有些愁苦,他深深歎氣:“原先是一起來也打算一起回的,可是走到一半,殿下讓我獨自先去,他自己出去轉轉。現在雪下得這樣大,殿下一把傘也不帶,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他身子本來就差,受不得風雪啊。”
“他剛剛也在這條街上?”聞青輕忽然有了思路,連忙問。
宋書不明所以,點頭:“正是啊。”
“如此,我知道他去哪兒了。”聞青輕心中頃刻如撥雲見日,心情頓時晴朗起來、
她跑進米鋪裡,抱著一把油紙傘跑出來,小跑著跑進雪地裡,在茫茫雪霧中回頭朝宋書輕快地揮揮手,聲音清脆,揚聲喊:“我去給他送傘,一會兒就回來,宋書,你待會兒跟我師父說一聲。”
“姑娘!”宋書心下一驚,想要追上去,聞青輕已經拐了個彎兒,沒了蹤影。
他心裡一沉。
另一邊,聞青輕跑進小巷,抄近道跑到之前的集市。集市上,白雪茫茫。
難怪那個黑衣人讓她這樣熟悉。
他身上有清苦的藥味,剛剛,這種氣味被鮮血掩蓋住了,故而並不明顯,但現在抓住這一點細細回想,這種味道她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不過,太子殿下身上為什麼會有血的味道呢。
聞青輕站在雪地裡,短暫的迷茫了一會兒。
算了不管了,找到他再問吧。
大雪中送傘,何異於雪中送炭啊。殿下一定會答應與她一起過冬至的!聞青輕心情非常明朗,跑跑跳跳走上了尋找江醒的路。
她一路往前,找不到路就問周圍的小商小販,聞青輕循著他們指的方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處荒草叢生的空地。
寂靜的天地間,隻有腳踩雪地和冷風呼嘯的細碎聲音。
聞青輕的腳步漸漸慢下來。
她揉揉耳朵,覺得有點冷,四下望望,不確定接下來該往哪兒走,聞青輕心裡懵懵的。
就在這時,空氣中,忽然響起一陣渺茫的、模糊的悶響,像是兵戈在雪地上拖行的聲音。
聞青輕心跳錯了一拍。
她將傘收攏起來,讓自己儘量變得小一點,腳步慢慢往積雪深重的一側挪,想要把自己變成雪的一部分。
忽然,在茫茫大雪中,她對上一雙凶狠的眼睛。
聞青輕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深思慌亂,連忙從袖子裡摸信煙,信煙掉出來,在雪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兩圈,聞青輕正欲蹲下去撿。一隻蒼白的手拉住她,把她帶到懷裡,聞青輕嚇得闔上眼睛。
清苦的草藥氣息縈繞在鼻尖,聞青輕悄悄睜開眼,看見黑衣中一截鮮亮的紅色綢緞,她呼出一口氣,心中慌亂的情緒漸漸散在風雪之中,她抓著少年紅色的袖擺,聲音悶悶的:“殿下,我害怕。”
江醒眼睫覆下,眸中情緒很淺,冰涼的手指撫過聞青輕凍得蒼白的耳朵和臉頰,他語氣清冷:“你該怕一怕。”
聞青輕沮喪低頭。
雪地上,陡然響起一聲包含怨毒的嘶啞聲音:“小畜生!你還我大哥二哥命來!”
江醒指節微抬,黑色的劍鞘重重落在雪地上,素白的雪粒飄揚而起,長劍出鞘,在白雪中反射著冷冽的清光。
他將聞青輕往懷裡攏了攏,單手握劍,單手覆上聞青輕的眼睛。
江醒抬眼往前望。
茫茫白雪中,一個渾身臟亂,麵容凶惡的健壯男人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背一把血腥氣濃重的大砍刀,臉上刀疤盤虯。
江醒安靜地看著他。
他的手指很冷,蓋在眼睛上,是一種清清涼涼的感覺。聞青輕眼前黑紅交錯,她眨了眨眼睛,茸茸的眼睫上下撲閃,在少年手心來回起落。
有點癢,不是很舒服。
聞青輕不停調整姿勢、想在江醒懷裡待得舒適一點。
就在這時,劍鋒劃過皮膚,就像割破一張紙一樣,血液飛濺,細細碎碎的聲音落在雪地上,聞青輕渾身僵硬,頓時安靜下來。
血腥氣彌漫在雪粒裡。
她掀開江醒衣裳的一角,想出去看看外麵的景象。
江醒展開黑袍又把她蓋在裡麵,“彆出來。”
聞青輕仰頭看他。
少年微微垂首,照舊是一副病弱清瘦的樣子,側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一道鮮血濺到少年身上,從額頭到耳側,再到肩前烏黑的長發,都染了些鮮紅的血色,他發尾是濕的,鮮血順著發尾向下滴落,落到雪地上,濡濕了一塊潔白。
雪天沒有太陽,天色昏暗下來,蒼茫的蟹青色掛在天際。
江醒黧黑的眼眸中,映出蒼茫白雪和遙遙遠山的倒影,他依舊捂住聞青輕的眼睛,扯下黑袍,往來人屍首上一扔。
橫躺著的屍體蒙上一塊黑布,布料暗處還繡著金絲,倘若有識貨的來看,就會知道這是郡國上貢給朝廷的錦緞,千金難買,珍貴非凡。
這樣珍惜的寶物,江醒看都不看一眼。
他揉揉聞青輕凍得冰冷的耳朵,言語中笑意很淺:“你不是跟著崔君,如何會出現在這兒,倒是很有本事。”
四周皆是風雪聲。
聞青輕冷得一哆嗦,縮縮腦袋。
他怎麼又不高興,他真是太難相處了。
她撐開傘,踮腳把傘往上送,想讓江醒接著,杏眸睜得圓圓的,聲音溫軟,帶著點濕漉漉的尾音,小聲解釋:“我來給殿下送傘的,宋書說你身體不好,受不了風雪。我瞧見你了,我就來了。”
江醒愣住。
“小事而已,你何必親自來,”他接過傘,抖一抖上麵粘附的白雪,“走吧。”
聞青輕原本扯著他的衣裳,可他走得快,聞青輕跟不上,於是大著膽子牽上少年的手。
江醒眼睫微垂,並沒有說什麼,不動聲色放慢腳步。
兩人並肩走在風雪之中。
聞青輕還是好奇,問:“後麵有什麼。”
“壞人,”江醒說,“你敢回頭,他今天晚上就來找你。”
聞青輕往江醒身側貼了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