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
聽到這稱呼時,遊扶桑是有些恍然的。
浮屠百年,人人都叫她尊主,沒什麼不對,但到了宴如是這裡又顯得稀裡糊塗。那該叫什麼?師姐麼?宴如是從前也極少喚她師姐,小孔雀總是直呼大名。
——遊扶桑,你擺一副孱弱無力的樣子給誰看!握緊你的劍,對麵就是一隻紙老虎,千萬彆輸了——遊扶桑,你、你要是輸了,我再也瞧不起你了!!
小孔雀肆意張揚,毛色明淨華麗,騰駒攬風入懷,便不似眼下浮屠殿,一副淒淒慘慘落了湯的模樣。
低垂的眼、溫順的眉,縛仙繩索在瑩白的肢體上留下鮮紅的痕,朱唇緊抿怯意起,烏發濕儘春衫落,每一處都讓遊扶桑心顫。
一瞬收回目光,遊扶桑從喉間溢出嗤笑:“宴門少主還能沒有去處,用得著來浮屠殿懇求收留?”
宴如是一愣,隨即自嘲:“宴門絕境,宴門少主又能如何呢……家父已死,家母被囚在望海亭,”她說得顫抖,一身氅衣蓋不住輕寒,漸漸抬了手,掩麵低泣,“宴門問心無愧,可孤山那些道者偏說山門私藏玄境,子午相交。子虛烏有之物,如何交得出?孤山攻亂,宴門不敵,如今阿娘筋脈儘斷,怕是往後再拿不起劍了……”
宴門與孤山新仇舊怨,百年前就不對付,怕是私藏玄境為假,爭仙門鼇首才真。宴門之禍持續數年,遊扶桑略有耳聞,但不知眼下已到了這般岌岌可危的境地。
其父已死,其母被囚……
家門滅頂,再金枝玉葉的玩意兒也去凡塵裡滾一滾。這宴門少主算是墮入浮屠境了。
遊扶桑居高臨下睇去一眼,從眾多言辭裡揪出一句:“宴清絕再也拿不起劍了?”
宴清絕,宴門掌門,也是曾經教師姐妹運氣習劍的人——她們的師娘。
記憶中的宴掌門總不苟言笑,劍眉星目青衣落拓,是道者之佼佼,更是亙古至今名號最響亮的劍修。
——這樣一個人,再拿不起劍了?
遊扶桑覺得惋惜,歎惋之餘又好笑。
一板一眼的師娘,錙銖必較的師娘,嫉惡如仇又急功近利的師娘……
唾棄了遊扶桑的出身,又推她入深淵的師娘。
遊扶桑實在很想看看,她狼狽的模樣。
遊扶桑心思沉浮,周身魔氣亦變幻莫測,襯得浮雕真龍目露凶光,如吐信巨蟒盤踞於浮屠殿上,血霧醃臢,四麵寒徹,戚戚如聞楚歌。
殿下早有侍者被波及,堅持不住地倒了下去,宴如是離她最近,仰頭望時忍不住瑟瑟發抖。
遊扶桑低眸的瞬間,正撞上宴如是眼底那抹帶淚的乞求。
誠然,遊扶桑與宴清絕怨懟難斷,卻並不打算牽連宴如是。是以沉思半晌,她應允:“留下,可以。”
浮屠城還不至於一隻小孔雀都護不住。
遊扶桑說罷提步要走,身後又是一道怯怯的請求:“那尊主可否念在從前同門情義……救一救阿娘呢?孤山斷她筋絡,卻沒有放她離去的跡象,我好怕她們要的其實是阿娘的命……尊主,我已沒了父親,不想再失去阿娘了……”
“喂!你要求也太多了吧?”侍者之首,那位叫庚盈的垂髫少女咋咋唬唬喊道,“什麼同門情義,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你們宴門有念在同門情義與我們尊主和弦友善嗎?沒有吧!那現在憑什麼……”
“——庚盈,噤聲。”
遊扶桑駐足,皺了眉,金色的眼眸一閉,指尖按上太陽穴,便下一道噤聲令,“你嗓門兒太大……吵得我頭疼。”
庚盈嘴巴張張合合發不出聲音,發髻上的小鈴鐺在替她呐喊:尊主!你偏心!
遊扶桑不搭理,轉而再看宴如是:“宴師妹實在異想天開。難不成我浮屠還要為了宴清絕,去向孤山宣戰?”
宴如是一怔,大概也知道此言怪異,自己毫無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