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燈,鬼麵具,往生道,麵具之下人鬼混雜。
俗世律法至此作無用,人間情仇至此化不休——這便是盂蘭鬼市。
今歲閒來無事,遊扶桑打理了衣袍,也想著要去。她才進了宮殿,見一隻小鬼順著窗縫鑽進來,被宴如是一掌拍散。
“倘若宴少主感興趣,便隨我一同去吧。”
*
行過河燈閃爍的冥河,踏上長長不見儘頭的孟婆橋,儘頭處是一條廣闊大道,名為往生。大道之上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絢爛至極。
如人世,如雲端。
孟婆橋上風聲沙沙,銀鈴叮叮當當,往來者皆著妖鬼麵具,大多白衣,有些無足也無影,空蕩蕩飄在橋頭,或哭喪,或喊冤,不乏“狸奴命苦”“上蒼求救”的苦悲聲響。
循了聲,宴如是好奇去看,卻被遊扶桑小心製止:“宴少主,孟婆橋上的鬼魂皆看不得。那都是倀鬼,頭七未過,怨氣未散的,正是趁了鬼節,等著好心人——哦,不,是缺心眼的——路過,去扶上一把,好替了魂,替了身,樂滋滋還陽了。”
遊扶桑壓了聲音,宴如是訥訥“咦”了一下,但又好奇問:“沒在喊冤的鬼魂呢?看不看得呢?”
話音落下,映照似的,匆匆行過一個掩麵哭泣的白衣女鬼,她披頭散發,黑發如水藻,濕答答地搭在肩上。她雖哭泣,但不喊冤,不衝撞人,與其餘鬼魂比起來實在很文靜。
遊扶桑卻說:“也看不得。她雖沒有拖人下水的興致,但你去瞧她,她便訴苦,將這半生受儘的折磨都與你說了。倘若你未相勸,她便喋喋不休地與你說,拖著你不讓你下孟婆橋;倘若你勸了,將她勸明白了……”
“也不行麼?”
“當然不行。那相當於她所受的苦、理應承擔的怨氣,都被你勸散了。她解脫了,怨氣還在,冤債有主——這個‘主’,要變成你了。”遊扶桑道,“你替她擋了災,消了難,那麼她的苦難,該你去償還了。”
“大抵是這麼一個道理:你心疼誰,就要延續誰的命理。”
宴如是有些沒明白地思索著,庚盈嘰嘰喳喳插嘴:“尊主今日反常哦?平日不是把那些好心人,啊不,缺心眼的人去救小鬼們的事兒當樂子看的嗎?”
“我不是樂子!”宴如是小聲嘀咕,“我隻是不懂……”
遊扶桑沒接腔,憑空變出一個白色的狐狸麵具,罩在宴如是發頂。“好了,低頭,噤聲,目不斜視,踏過孟婆橋最後幾步。”
宴如是於是乖乖擺正麵具,小心跟在她身後,踏過孟婆橋最後一步。
跨越的刹那,她明顯地覺察自己穿過了一道屏障,而許多遊蕩在孟婆橋上的鬼魂是無法越過這道屏障的;但也有例外,一個拎著白裙的無臉女鬼也隨她們一同踏入往生道了。
“尊主,”宴如是小心扯遊扶桑衣角,“為什麼有的鬼不能跨過屏障,有的卻可以?”
遊扶桑也摸不準。“也許是心中沒有怨氣?”她瞧了無臉白衣鬼一眼,“年紀輕輕便踩了孟婆橋,卻沒有怨氣,些許奇怪。”
庚盈也好奇,她不是個愛憋著的人,一不做二不休,一個猛衝到無臉白衣鬼身前,大剌剌問道:“你是過了頭七了?”
這問題對鬼絕對冒犯,但那隻鬼卻沒什麼慍意,點點頭答:“沒呢。死了三四日吧,咋啦?”
庚盈:“頭七怨氣才散呢,你這才三四日,當是怨氣最盛時,居然踏上了往生道?這可說明了你恩怨已了,不再對俗世耿耿於懷了?”
她回:“為何要耿耿於懷呢?”
那便是否了。
“誒,”庚盈好奇,“你怎麼死的?”
“被負心漢逼死的,能這樣說吧?分明他有了新歡,卻散播謠言道我紅杏出牆,母父惡心我,鄰裡唾棄我,我路過井邊一時沒想開……”
雖然已不在孟婆橋上了,但庚盈對這些俗世情人沒什麼興趣,意在打斷,於是假意困惑道:“那該是怨氣很大呀?”
“你知道人為何有怨氣嗎?大抵是餘情未了,餘事未完。”鬼說,“我做錯了什麼?一是遇人不淑,有眼無珠,二是不敢反抗,反而自戕,居然成全了渣滓。其一已是往事不可追了,其二……生前沒想明白,死後豁然開朗了。管勞什子禮教呢?都是鬼了,自然怎麼利索怎麼來……”頓了一下,“這三日,我便躲在村莊最大的井裡,便瞧是不是從前罵過我的,倘若是,我便伸手撈那人的木桶,張開麵皮張開臉去嚇!我也記著呢,有些人有人伺候,不總來打水,但最可恨那幾個可不能放過……於是第四日,我借著陰氣最重的子正一刻,去那鱉孫的榻前,找了幾個吊死小鬼,吊死在他榻前……嗯,然後他瘋了,”鬼笑著飆幾句不知哪兒的家鄉話,“他醜個孫兒樣,醜了叭唧,瘋了正好!”
庚盈叫好:“要是他死了也好,這樣我還能在孟婆橋上瞧你二位打架!”
稍稍聊過頭了,青鸞小心拉了拉庚盈想製止,豈料庚盈愈發興致勃勃,與那女鬼道:“說來,我也死過一回,但被救活了。”她比劃了一根銀針,戳了戳自己的腦後,“曾有孽障往我身上紮針,我仍在繈褓,那些人將我棄於路邊,我高燒不止,迷迷糊糊早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了……”
女鬼同情道:“好慘呀。”
“還好啦,不慘啦!因為我遇見了很好很好的人!”庚盈嘻嘻道,“後來,她為了我,與天下人為敵——”
她,即遊扶桑。
後世那樣嗤之以鼻的塗炭屠殺,大抵隻有庚盈會以如此雀躍的心態說道了吧。
你知曉尊主成名之戰麼?那可是為了我!尊主是為了我,與天下人為敵——每每提起,庚盈都驕傲極了。
“你能想到有誰為了你,與天下人為敵嗎?又或者,你會為了誰,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呢?”庚盈總掛在嘴邊,逢人便問。
今夜,她也這樣問女鬼。女鬼不過十六七歲,見聞困囿於那一村莊了,沒聽過太多大事情,給不出答案,再閒聊幾句,往生道的集市熱鬨起來,她便也飄走了。
幾人身後,宴如是亦在聽。
雖右耳朵進左耳朵出,視線不在她們身上,但也在心裡留了個底:她會為了誰,或誰會為了她,與全天下人為敵嗎?
沒有答案。
無論哪個,她都給不出答案。
正道,天下,天下人……這樣的字眼在宴如是的心裡總是很沉重的,能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但她的師姐作為魔修,甚至是最富盛名的魔修,與天下人為敵是家常便飯。她們到底是不同的。
正思索間,眼前一閃,是遊扶桑拉了她一把,“跟緊點。在鬼市要守鬼市的規矩,”遊扶桑道,“我們出入鬼市都是離魂的狀態,修為散了大半,都要受鬼差管束——稍有不慎,將永遠扣留於此處。”
說這話時,遊扶桑也與周遭的鬼一樣,一身素淨白衣。她站在燈火闌珊處,四處點點明燈,泱泱薄霧,如夢如仙氣。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百年前宴門,師姐一束高馬尾,也常常穿白衣,翩躚靈動極了。
宴門後山風吹花落如雪,少年扶桑捧一抔初春的花瓣,輕輕向前吹氣。
花瓣四散,都比不上花瓣後少女的笑靨。她的師姐……
“想什麼呢?”
一聲響指拽宴如是回現實。眼前,遊扶桑些許無奈地看著她,雖仍是一襲白衣,但烏發披散,金瞳璀璨,眉間一點朱砂,分明已與從前不同了。
白衣,初春,少年笑靨……
也都是往事了。
“無事,隻是走神。”宴如是自嘲一笑,提步跟上。
話音未落,神色又明顯一怔。遊扶桑捕捉到這份怔忡,亦順著她視線向某一處望去。
視線越過嘰嘰喳喳的庚盈與手提青燈的青鸞,越過薄霧,越過層層鬼怪花燈——
視線末端,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方妙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