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如蘭花一樣,遊扶桑麵上也有一抹懨氣,不滿足的懨氣,讓人瞧了心裡發緊。庚盈看著她,一開口,來勢洶洶的質問氣息散了個儘。“我就是想問問……我這……您……這……”
遊扶桑沒搭理,靜靜驅使一絲魔氣使木生水,卻不小心驅得多了些,喃喃一聲:“要悶根了。”
“咳咳,”庚盈清了清嗓子,“尊主,您得給我一個說法!為何……”
遊扶桑還在注意著幾支蘭花:“枝要斷了。”
庚盈心裡奇怪:尊主本就不是惜花愛花之人,往常這些蘭花看也不看,更彆說打理,怎麼今日忽變了性情?
遊扶桑不搭理她,徑直走過,走向暗處不知何時出現的一位黑衣信使:“我讓你去探蓬萊的事情,現下如何了?”
黑衣信使向遊扶桑作揖:“回稟尊主。蓬萊距浮屠城四萬八千裡,駐妖修三千餘人,如今一半在修身養息。您問詢的浮屠氣息一事,探查在蓬萊王母峰,非妖係血脈者並不讓上去……”
“沒用的東西,探了和沒探一個樣。早在你出發以前我就知道氣息斷在王母峰了。”遊扶桑麵無表情,“這麼大一個浮屠城,居然連一個能做明白事、說清楚話的文官都找不到。”
黑衣信使立即跪下去:“尊主責罰!隻是那幾個妖王實在不講道理,您又說若非緊急不要傷了和氣……而且您也說了,我,我隻是個文官兒……”
“怎麼,你是個文官,打不過?”
黑衣信使訥訥點頭。
“能偷,能搶,能賴皮撒潑。能罵,能謅,能奪詞談判。你居然一個都不會。妖修也看人下菜碟,你這樣唯唯諾諾而被她們輕看忽視,怪誰?”
“我……”
庚盈蹦蹦跳跳,幸災樂禍道:“她不如青鸞姐姐吧!口齒不伶俐,邏輯不清晰,一個大傻冒兒。哎呀,哎呀,您就該把青鸞姐姐從浮屠塔裡放出來;而且青鸞姐姐從前就是妖修,對蓬萊應是很熟悉的。”
“在心疼她?”遊扶桑笑,“不急,馬上你也能進去陪她了。”
“不不不不不行!尊主,求您千萬不要再罰我!您不覺得我能辦好蓬萊的事情嗎?那些妖修我都打過交道,拳腳上的,口角上的,那幾個妖王我也都見過,都聊得來的!”
此言不虛。
庚盈性子跳脫,無是非觀念,口無真言,鬼點子又多,倒是和蓬萊的那些妖修極其投緣。
而遊扶桑居然不為所動,淡然道:“那我就自己去。”
遊扶桑:“庚盈,你的責罰往後推一推,待我從蓬萊回來,你再進去浮屠塔。這幾日你先……”她想了想,庚盈最怕的還不是浮屠塔裡廝殺,而是坐下來靜心學字,於是道,“這幾日我讓人挑幾本經書,你去抄,每日在書房裡坐足四個時辰。不會寫字也要對著書卷將筆畫畫出來,倘若你威逼利誘讓旁人替你抄書,我先斷了你的手,再砍了你的腦袋。”
走出幾步,想到什麼似的又回頭,看向寢殿:“待好那位宴少主。否則我真的會覺得浮屠已經無人了。”
*
遊扶桑向蓬萊,四萬八千雲海。
她對蓬萊有困惑,而此刻青鸞受困、庚盈受罰,遊扶桑毅然選擇自行前往,原因隻有一個。
蓬萊之外,有消散的浮屠氣息。
浮屠城曆任城主之間是死亡式的傳承,每一任新坐上浮屠城主位的魔修,都曾埋葬過先師。
城主位後畫棟雕梁,浮壁之上九龍有乾坤,她們坐在其間,坐在萬人之上,卻隻有唏噓。
唏噓前者逝去,也預見了自己的絕路。
修煉浮屠令者強大如通天,但到了最後都會被自己的功法反噬。絕無例外與幸免。
本該如此。
但遊扶桑卻在蓬萊地界追尋到了上一任城主最後的氣息。雖說線索到蓬萊便斷了,可是,倘若能在蓬萊之中再追到什麼,是否說明一切皆有轉機……
也許可以在浮屠令的最後一層,金蟬脫殼?
周圍雲海飄渺,蓬萊落成視線末端的一個墨點。
遊扶桑站在高處,不禁想到與莊玄的第一麵。
彼時她自宴門叛逃而出,身上有宴清絕的一道劍氣殺招,步步咯血,最終倒在某個荒郊野外,血氣驚散一片夕陽與昏鴉。
天色暗下來,周遭墜得無比寒冷,每一次吐息,徹骨的寒冷沿著血脈侵入骨髓,遊扶桑疼得想哭。
但好似也不再有力氣哭泣了。
她仍有神思,卻動不了,思緒隨著冰冷的林風與夜色沉沉浮浮,好冷……她想。她想到宴門後山的竹枝花,嫩紅的夾竹桃和白芍藥,宴師妹摘來最新的晨露,要滴入茶盞做新茗。她看向她時眼神仍然是依賴與欣喜的,會笑著喚她“扶桑師姐”,可她們的最後一眼……宴如是看向她,眼底隻有被嗜血魔氣驚異的恐懼。她為什麼會……給喜歡的人留下這麼狼狽,這麼醜陋……這麼不堪入目的最後一眼呢……
夜晚變得很寂靜,一風杳杳,萬物失聲,明月蘆花都是夢。
再醒來,身側有人聲,仿佛有人在陪著她,緊挨她,用碎葉燃起了篝火。
是誰……
“莊城主,我們不救她嗎?”遊扶桑隱隱約約聽見有人這樣問道。
“救,”另一個女子開了口,聲音很清越,伴隨著細細碎碎撥弄篝火廢柴的聲音,“但,我還在等。”
“城主在等什麼?”
“活人不醫。”
“……”
啊,原來在等遊扶桑徹底氣絕。
於是少年扶桑以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用儘最後一口力氣,支起半個身子,啐了那位城主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