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蜀地秋雨季,淫雨霏靡,層林煥翠。
成都府西郊皆丘陵,山勢綿延不算陡峭。沃土無垠、植被繁茂。終年濕潤的泥土混合了樹葉與青草的味道,清新又冷冽。越往西,海拔越高。隨著盤山道往上,雨便不是雨而是霧,水霧氤氳升騰在青山翠壁間時聚時散,是雲興霞蔚的仙境。
一域仙境滋養出的萬物自帶三分通透與七分靈秀。
一隻耷耳攆山狗趴在一間茆屋屋簷下。
竹篾泥牆圍起的三間土房沒有籬笆,看似簡陋卻冬暖夏涼,是典型的蜀地民居。站在山路上就能看清位於正中間的堂屋,堂屋裡空空蕩蕩除了些許打獵用具而外再無家具。在通風的廊道上支棱著木架,木架上掛著幾根牛筋,淡黃色的牛筋從初夏開始陰乾到了初秋時節已然乾透隻餘韌勁,是製弓的材料。堂屋連著廚房的回廊上堆滿了柴火,廚房火灶上掛著幾串煙熏肉。是再尋常不過的山林獵戶。
秋季原本是狩獵的黃金時節,結束哺育其剛成年的動物們為了囤積過冬食物會延長在野外逗留的時間,會大大增加捕獵的成功率。可不知為何這家人房門緊閉,不見主人。隻留下這隻攆山狗在屋簷下打瞌睡。或許是主人進城賣貨,或許是主人有事外出。反正比起食物匱乏又寒冷難熬的冬日,這樣偷閒的初秋雨天實在不要太好睡覺。它睡得沉,淡灰色的花點在黝黑皮毛裡很是顯眼,是它凶悍的標誌。它是條非常棒的狩獵犬,隻要迎風一嗅,它就能找到獵物老窩。道路下是成片的橘樹林,沒來得及采摘的果子掉落在地,爛透了。
山霧緩緩墜下,落在枝葉間凝聚成晶瑩的露珠,偶爾雲散日現,陽光下的水珠就會變得晶瑩甚至耀眼。
攆山狗許是做夢了,睡得很沉,直到被一聲清脆的鈴鐺聲驚醒。耷拉著的耳朵猛然一抖,再睜眼,赫然看見一列馬隊行至跟前。攆山狗嗚咽了聲,它原本想狂吠幾聲以儘自己的本職,卻被離它最近的馬匹眼中流露出的寒芒散儘了氣場。馬、尤其是行走在滇、蜀山地的矮腳馬性格逆來順受,從不會流露出如野獸般凶狠的眼神。此刻的攆山狗不再是最優秀的獵犬,它打了一哆嗦,縮回角落,瑟瑟嗚咽。它居然沒聞到它們的氣息,它難道已到老至無用的境地了?它不甘心地嗅了嗅,橘樹、泥土、腐爛果實的味道如此清晰易辨,唯獨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馬隊毫無生息。意識到這點後,它恐懼不已,渾身打顫嗚咽著逃回茆屋。
五匹矮腳馬各馱著兩筐貨物,每個貨物箱上都搭著稻草擋雨防潮。就像穿行在從滇南至蜀中商道上的每一列茶商隊伍一樣,普通無奇。首尾鏢護各一人,也是典型的南域漢子,身量不高卻並不單薄。露在短袖下的胳膊和短褲下的小腿,均是古銅色的健碩肌肉。他們腳穿草鞋,腳踝上方套著防蟲繃帶,經年行走山地,繃帶早已是泥色。兩人打扮一致,頭戴草帽,帽簷上幾滴凝結的水珠,欲滴未滴。
馬隊很是安靜,人或馬都隻專心行路,彆說交談,就算是重一些的喘息聲都沒有。攆山狗躲在堂屋門後,通過門縫窺視馬隊。狗子心想要不是沒出太陽,它真懷疑這馬隊連個影子都不會有。
馬隊沿著盤山道走過山間茆屋是一處開闊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張木桌,桌上放著鍋熬化的鬆香,鬆香鍋旁支棱著一張待養護的彎弓。馬隊為首兩人均放慢了腳步,眼神中多了份探究與疑惑。
結束北疆之戰的蕭帝國對於弓弩的管製上升到了最為嚴苛的地步。人族將士血肉凡軀要在與異族作戰中取得勝利就要提高軍械的殺傷力。蕭帝國於去年在京畿道以及各州府成立弓弩司,年生產逾千萬計的弓弩與箭鏃。為保證官營軍械的質量與數量,官府嚴禁民間交易生產原料,諸如牛皮、牛角、牛筋與魚鰾、鬆香等均是管控物資。弓箭等民間交易有嚴格用料與製式的限製。以至於在民間除了祖上傳下的舊弓而外,幾乎見不到大弓。而這間山林陋屋中居然有人敢明目張膽的囤積製弓原料,那張待保養的大弓很明顯是剛完成的新弓,若是舉報官府這家主人怕是少不了充軍流放。
探究或好奇的心思在下一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或恐懼。不知何時在木桌旁邊出現了一個人,他們看不清那人長相,隻覺對方五官如光影斑駁。不是因為山霧迷蒙令人視力減退,而是看清了也記不住對方的長相。
兩個男人和五匹矮腳馬均是呼吸一頓,思緒一滯。
見山不是山,是神族才有的特質。
昔時神人下界不示其名不現其相。凡目所見皆為幻相,少有品階的修士能窺見神姿也轉瞬即逝無法記住神人模樣。若非神人願意,饒是你修為再高也記不住神人本相,是為神無具相。然而現在盤旋於九重天外的神域崩塌,神人異域,失去神域這個靈力不竭的能量場,落入地星的神人們也隻能收斂鋒芒尋找適宜自己生存的靈力場。
下一瞬,站立在桌案旁的人自封神息,變成了普通山嶺獵人。
獵人這個舉動實為不打自招,頗為示弱。兩個男人和五匹矮腳馬倒也神態自若地停下腳步打量獵戶,兩人五馬,步調、神態詭異的一致。
領隊馬鏢看向獵人,一張嘴便是滇南口音:“老鄉,山路艱辛,我們又饑又渴。能否跟你討碗熱水。”
獵人放下手中工具,漠然轉身走回屋子,再回來之時手中多了個陶瓷水壺,壺上倒扣著兩個土巴碗。兩個馬鏢師已經走近桌子,拿起小件鬆香和弓弦等器具打量,肆無忌憚的樣子。
獵人把水壺放在桌上,放好碗,倒好水。獵人掃了眼五匹馬馱著的竹簍,隻見蓋在上麵的稻草窸窣抽動,時不時少上幾捋,隱約能聽見咀嚼聲。他問道:“你們運的是什麼活物?”
“小羊仔。”一位馬鏢師說道。
獵人覺著好笑:“往西有不少牧場,牧民以放羊為業。還需要你們從成都府運小羊仔進去嗎? ”
馬鏢師父朗聲笑道:“老鄉有所不知,成都府南域有處依山傍水的好牧場,名曰牧馬。本是古蜀氐羌蠶叢的育羊之地,牧馬山黃甲麻羊,肉嫩多汁,肥而不膩,鮮而不膻。這種麻羊自古便是優質羊種,這次帶進西川牧場也是想改良培育新品種。”
獵人越發覺得好笑,這位馬鏢一張嘴就能談麻羊古今,要不是他一身腱子肉顯示出的不俗武力,還真當他是個羊販子。他說道:“未曾想到高寒川西適宜飼養短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