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昌領她走的是條窄道。雨後潮氣重,朝陽還未曬乾路旁的野草,他們一前一後走得匆忙,一路踩碎了無數水珠。將要拐上宮道時,李德昌忽然放慢了步子,微側了臉,朝晏泠音投來意味不明的一瞥。
那一眼太過短暫,幾乎讓她疑心是自己生了錯覺。下一刻,李德昌卻已借著轉身的勢頭後退兩步,立定在濕漉漉的草叢間。
“奴婢給儀王殿下請安。”
他俯身行禮時,替晏泠音讓出了一片視野的空白,沒等他叫出那人的名號,晏泠音就已瞧見了,她的五哥晏眆正站在小路儘頭,提著把小竹扇,正姿態悠閒地朝這裡走來。
這條道太窄,雖是通往後宮的近路,卻隻能容一人走過。李德昌反應機敏,已第一時間退到了草叢裡,而她和晏眆狹路相逢,總要有人主動避讓。
這其實是個沒有懸念的抉擇,但晏泠音還是遲疑了一瞬。她的目光落在晏眆手中的小竹扇上。上好的梅菉竹,極細極勻的竹絲,通體並無雕鏤燙刻,顯然是要留住那純出天然的風雅。扇麵倒有兩列墨字,她看得不真,隻隱約望見了尾端的題名。薑原。
若她沒有記錯,鎮守西域的冷將軍冷霏覃,自號薑原居士。正是從這個文縐縐的彆號起,“儒將”的雅稱便傳遍了大梁。冷家和崔家的情形正好相反,崔少丹棄詩書而從武,冷霏覃卻是出身武將世家,偏有一顆向往文墨的心。
她這一怔,晏眆已行至近前。他先是笑著和李德昌招呼:“公公早。”隨後轉開視線,意態親昵地朝晏泠音道:“皇妹也早。這麼急著趕路,不知是要去哪兒?”
他眉毛淺,五官的輪廓也柔和,隨安貴妃生了張討人喜歡的圓臉,說話行事都帶著閒散王爺的風流氣。曾有大臣讚他清雅,說他身在皇家卻有林下風致。晏泠音不反駁那個“雅”字,卻對“清”字著實懷疑。見過晏眆的人很難忘記他那雙眼睛,裡麵裝的東西太多太重,墜得他整個人都往下沉。憑這個,他就做不了長裾廣袖的高士。
他們畢竟是兄妹。晏泠音很清楚,生在這樣一個“家”裡,沒人能真正過得輕鬆脫俗。
“見過皇兄。”晏泠音屈膝行過禮,斂著眉目退去了一旁,雨水立時沾濕了素襪和繡鞋,“父皇叫我去一趟,許是有事告知。”
她的餘光還在打量晏眆手裡的竹扇,那是把新扇,油亮光潔,並無被盤玩的痕跡。折扇不適宜長途運輸,何況還是在這樣潮濕悶熱的季節。這是個不尋常的訊息,若上麵的字確為冷霏覃親題,那麼極有可能,這位冷將軍已經回京了。
“如此。”晏眆顯得若有所思,“我剛陪父皇用過早膳,他麵色平和,想來不是什麼大事,皇妹寬心。日後得閒,還望皇妹多來皓如殿坐坐,母妃常念叨你呢。”
晏泠音感覺到身側李德昌的目光,那是種無聲的催促。她笑著應道:“多謝娘娘記掛,還請皇兄代我問娘娘安。”
濡濕的鞋襪已開始發涼,晏泠音在仲夏的暑氣裡覺到了涼意。冷霏覃回京了,那麼不論晏懿心裡怎麼想,都要對冷家、對與之結親的安家,客氣些,親近些。晏眆手中的扇子不隻彰示著姨父的疼愛,那是牽到他身上的實打實的兵權,即便是晏懿,也不能不估量,不能不忌憚。
在這種情勢下和晏懿周旋,於她而言,不是個好的時機。
晏泠音趕到雍平殿時,裡麵人已齊了。晏懿靠坐在案後翻看奏折,聽到動靜也沒抬眼,隻揮了下手,讓李德昌把侍立在側的宦官都帶下去,擱了殿門前的簾子。
殿中擱著冰盆,有涼風透過竹簾鑽進來,算不上悶熱。晏泠音方才走出了汗,在冰盆邊跪下時,又被冷氣激得一顫。她心裡不安,這一顫是有意做給晏懿看的。晏懿知道她膝上有傷,知道她不喜歡雍平殿壓抑的格局,他們父女曾經真的彼此交過心,正是因為太熟悉了,此刻才會估量著深淺,步步試探。
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她單方麵交過心,信過這個寵她愛她的父皇。
“惠和來了。”晏懿終於擱下奏本,掃了一眼麵前或立或跪的人,“坐罷。”
晏泠音從交疊的掌上抬了頭,額前有汗水滑落。她低聲道:“謝父皇。”
“江卿,”在她依言落座時,晏懿已轉向了肅立殿中的江淵然,“你方才的話,再給公主說一遍。”
晏泠音倚窗而坐,右側是殷禹,再往右才是江淵然。他沒有看她,正如晏泠音也沒有看他一樣,隻上前半步,稟道:“回陛下,臣方才說,呂氏案恐尚有疑點。我朝律法雖不禁刑獄,卻對刑訊手段有嚴格限製,一旦逾越了應有的尺度,所得供詞便是一紙空文。呂氏如今重傷至此,足見其在獄中受了何等折磨,這已非訊問,而是逼供!”
他語聲清冷,斥人時直如霜雪擊麵。殷禹耐著性子聽他講完,隨即亦上前半步,垂首沉痛道:“陛下,臣是呂紹的嶽丈,無權審理此案,但下屬濫用私權,確是臣的失職。江少卿所言有理,臣無話可辯,懇請陛下降罰。”
晏懿摩挲著手中的筆杆,沉吟不語。跪在最右側的呂紹忽然極輕地笑了起來。他的嗓子已然啞了,笑聲也不堪入耳,但他卻似毫不在意,愈笑愈放肆,到最後,整個雍平殿都回蕩著他氣弱聲嘶的笑音。
“大膽!”李德昌見晏懿沒有動作,先出言怒道,“聖上麵前,怎可如此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