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華今日已是接連被容姒驚到,然無論如何也比不過眼下這一樁。要知道,往日的容姒莫說讀書,就連話本子都不樂意翻一下。曆經趙嬪一事,竟叫容姒知錯上進了,容華不可謂不欣慰,莫說是文殊閣了,就是容姒點名要哪個大臣來教,容華也沒有不依的。
“小五有向學之心是好事,隻是文殊閣課業繁重需日日起早貪黑,皇子們便罷,小五如何受得住?”皇後遲疑道,“不若請個女官來教,能知書識禮便好。”
容華笑著擺手:“朕看文殊閣就挺好,那幾個老頑固連朕都不怕,正好能治治小五。況且有她幾個兄長在,也能幫朕好好盯著她。”
容華顯見心意已決,皇後便不再堅持,笑道:“既是如此,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就讓幾位公主一道去文殊閣吧,臣妾再從貴女中選些聰慧識禮的,給小五她們作伴讀。”
容華點頭:“你安排就好。”
容姒謝恩出來,方覺日頭已然高照,陽光穿透雲層,驅散了晨間冷意,照得鎏金瓦簷璀璨奪目。
鳳儀殿外的宮道上,一個宮女漸行漸遠,容姒瞧著她的背影覺得有幾分眼熟,詢問當值的宮人。
宮人道:“那是趙嬪娘娘身邊的宮女步搖,本是來請見陛下的,後來又說陛下既已消了氣,便不必通報了。”
容姒倏然一怔。
她記得,在方才的那場預見中,父皇要重罰於她,於是宮女奉趙嬪之命為她求情。如今容姒坦然認錯,平息了聖上怒火,趙嬪的人便未再入內。
旁人都是做一分恨不得讓人看到十分,趙嬪倒好,生怕人知道她的苦心。
一葉障目,容姒這才覺得,以往這十幾年,她算是白活了。
***
容姒剛回到露華殿,蕭嬤嬤便迎了上來,殷勤解去容姒的披風,又命人將煮好的八寶粥端上。
“老奴就知道,陛下定然舍不得重罰殿下。芳霖殿那位慣會惺惺作態,好在不管她怎麼使手段,也捍動不了殿下分毫。”
容姒握著湯匙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蕭嬤嬤煮的粥軟糯香甜,她往日裡最是喜歡,眼下卻忽然沒了胃口。
昨日之前,她將喜惡都寫在了臉上,喜歡吃便讓嬤嬤煮來,不喜歡就將碗一推,一口都不會再碰。
不過一個日夜的功夫,她竟已然學會收斂情緒,甚至能麵不改色地說著違心的話:“父皇命我去給芳霖殿那位賠禮,嬤嬤年紀大了,不必跟我去受氣,幫我備些東西,麵子上過得去便是。”
蕭嬤嬤自然應是。
容姒垂下眼,如往常一般,將那八寶粥吃了個乾淨。
人從來不是慢慢長大的,也許是一夜之間,也許隻是一瞬。
趙嬪的芳霖殿與容姒的露華殿比起來可謂簡陋,院子裡除了一株桂樹竟沒有旁的景致,如今也不是桂香滿枝的時節,瞧著便愈發冷清。
容姒沒讓人跟著,然芳霖殿的宮人見到她卻個個如臨大敵,有機靈的已然小跑進去通報。不消一會兒,就有個少年人掀簾出來,他穿得要比旁人更厚實些,沙青長襖加身,領口還圍了圈銀鼠貂,然麵色仍是顯得蒼白,手裡的那根桃木杖幾乎不離身。
趙嬪之子,三皇子容廷。
因幼年時從假山上跌落,容廷的左腳落下了病根,需拄著拐杖方能行走。以往容姒見到他隻作不見,連一句“三皇兄”都不願喊。
“你來做什麼?”
容廷沉著臉,桃木杖擊在青磚上,發出有規律的“篤篤”聲。
在那場宮變中,容姒三人終是被叛軍發現。叛軍將他們從床板下拖了出來,這根桃木杖也被人一腳踩成兩截,容廷跛著腳行動不便,卻毅然擋在她身前,刀刃壓身也半步不退。
容姒驟然紅了眼。
容廷沒瞧見容姒神色變化,隻冷聲道:“芳霖殿不歡迎你,你若——”
卻見容姒垂首行禮,已是恭敬道:“三皇兄萬福。”
“以往是小五不懂事,失禮之處,還請三皇兄見諒。”
容廷原本的冷言冷語被她這聲“三皇兄”喊得卡在了嗓子裡,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來芳霖殿……”
“來給娘娘賠罪。”容姒垂著眉眼,神色中卻不見半分憤懣不甘。容廷本以為她又要來鬨,打定主意不叫人進門,此時見到容姒,卻不知怎的沒了方才的底氣。
“那皇兄,我先進去了。”
容廷僵著臉,直到人入了芳霖殿才回神道:“她這是吃錯藥了?”
這話,小太監自不敢回。
芳霖殿內還充斥著藥香,繞過那麵江上孤舟的屏風,容姒一眼便看見倚在榻上的趙嬪。她的麵容已不再年輕,卻依舊能看出姣好的五官,自翰林之家養出的書卷氣使她整個人看起來更為柔和,連說話都透著股溫婉。
這樣的一個人,她是怎樣做到回回見到都夾槍帶棒,從未給過一個好臉色的?
就因為從蕭嬤嬤口中聽聞,她是在先皇後病中勾引父皇,才誕下容廷的麼?
“殿下放心,嬪妾清楚小產一事實與殿下無關,殿下毋需多想。”
她還是這般波瀾不興的語氣,即便那時身處逼仄狹窄的陰暗縫隙,外頭是隨時都有可能闖入的叛軍,她也未露出一點驚惶恐懼,叫容姒也跟著平靜下來。
“公主可知我為何喜那紫藤?”夢中的趙嬪同她道,“世人都瞧它不起,說它是‘先柔後為害,有似諛佞徒’,說它攀附權貴,為生曲意。我卻偏愛它柔而堅韌,徐徐圖之,如今那宮牆一隅,已是它的天下。”
黑暗中,容姒看不清她的眉眼,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幾分悲憫:“容姒,你是皇室子女,生來便有著寧折不彎的脊梁,你做不成紫藤,可有時候,我寧願你做那紫藤。”
“活著,才有以後。“
可容姒不是個聽話的孩子。
至死不是。
“娘娘……”
容姒一開口,淚水便已奪眶而出。
她原以為她能忍住的。
可再次見到趙嬪,聽到她的聲音,容姒心中的不安、惶恐,夢醒時分的痛苦、無助,便像是驟然找到了宣泄點。
如果說在鳳儀殿內,她尚且哭得幾分刻意與隱忍,那麼在這一刻,她卻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像宮變那夜一般偎在趙嬪身側,隻為汲取那一點暖意。
容姒知道,趙嬪一定會覺得奇怪,方才容廷的神情都像是被她嚇到了,可她忍不住,也顧不上。
然趙嬪什麼都沒有說,隻在容姒哭得喘不上氣時,輕輕撫過她的背脊,一下一下,無聲訴儘她的溫和包容。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不止是為這一次,還為她這麼多年來的淺薄與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