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椿真人本來想得很美——大徒弟雖然想得開,但性情浮躁,小徒弟雖能凝神靜心,卻是個愛鑽牛角尖的,兩個小東西如果能互相中合,那麼再好不過。
可惜,看來還沒來得及中和,倆人已經快要掐起來了。
木椿真人隻好先暴力將兩人拆開,令道童帶著練劍練出一身汗的程潛下去沐浴更衣,再集中火力對付他頗為不好對付的首徒,他嗡嗡嗡地重新叨叨起了《清靜經》。
師父的念經完美地演繹了何為“有礙視聽”,以其黃鼠狼之姿,公鴨之嗓,成功地攪合得桌上沙漏一動不動,讓他的開山大弟子心煩意亂,幾欲暴起咬人。
嚴爭鳴忍無可忍,將刻刀往桌上一丟,怒道:“師父,你做什麼?”
師父眼皮都不抬道:“徒兒,你心不靜,為師念段清靜經給你清清心。”
就在師父用一張嘴將嚴爭鳴念得痛不欲生時,程潛回來了,嚴爭鳴正頭疼得很,終於找到了找碴的機會,他微微一抽鼻子,憤然道:“你們用檀香給他熏衣服?這是什麼毛病?明天要出家當和尚去嗎?”
道童唯唯諾諾,沒敢說是程潛自己樂意的。
嚴爭鳴衝著道童吼叫道:“換成芙蓉——”
旁邊木椿真人的聲音越發拔高:“——故天清地濁……”
這一吊嗓子,聲如鋸木節節嘎吱,嚴爭鳴簡直服了:“師父,我哪裡心不靜!”
木椿掀了掀眼皮,心平氣和地道:“心不靜才會為外物所擾,才會顧忌什麼檀香芙蓉香,不如這樣吧,彆拿你三師弟當香爐了,為了助你修行,就由為師今日搬去你那溫柔鄉,給你念上一宿經文好不好?”
嚴爭鳴:“……”
這老黃鼠狼念經有癮,在這方麵絕對說到做到,被他念一宿經文還有活路麼?
嚴爭鳴隻好忍氣吞聲地坐下來,聞著他看來爛木頭渣滓一樣的檀香味,憤憤地拿起小刀,鞭屍似的在木頭上刻豎條。
香爐程潛默默坐下來繼續功課,感覺自己身邊坐了一隻炸毛的大兔子。
師父說韓淵心浮氣躁,也不知道誰才是真的心浮氣躁,人家韓淵起碼還隻是自己浮躁自己的,這位倒好,還得把身邊的人都禍害個遍。
程潛開始發現自己和大師兄在一起的好處了——高下立現。
程潛認真起來,是真能做到“不為外物所擾”的,他比對著記憶中木板上的門規,一絲不苟地臨起了盲帖,很快沉浸在寫字的樂趣中,而縈繞周遭的檀香味仿佛也有助於人安神,他逐漸將他毫無定力的大師兄忘在了一邊。
嚴爭鳴暗自生著悶氣,又鬨著要點心,吃完感覺噎得慌,隻好站起來在亭子中間來回走了好幾圈。
很快,他就發現沒人理他,師父端坐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口,一動不動地坐禪,口中還念念有詞,仍然不依不饒地沉浸在方才的經文中,而那個新來的小崽子在一邊繡花似的寫著他豬狗不如的字,頭都沒有抬一次。
有這一老一小,亭中氣氛寧靜得近乎是凝滯了,連侍立一邊的道童們都忍不住屏息凝神。
這寧靜讓嚴少爺感覺到了一絲尷尬的無趣,他無可奈何地坐回到沙漏前,無所事事地發了會呆,認命地再次拿起刻刀,做起千篇一律的練習。
這一回,他竟然沒有再鬨幺蛾子,直到桌上的沙漏突然發出一聲輕響,嚴爭鳴才驟然回過神來,發現他這一天的符咒時間竟然提前結束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清早,四個人生無可戀地聽師父念經。
師父也不知道哪找來的那麼多經,一天念一部,幾乎不帶重樣的,念完道經念佛經,念完佛經念自編經,內容天馬行空,從不為門派所限,以至於時常自相矛盾。
念完經練木劍。
嚴爭鳴果然臭不要臉地假裝自己將前三式融會貫通了,不求甚解地跟著師父學起了第四式,李筠也因為新學的劍招收斂了一些,不整天在山頭上招貓逗狗了,程潛自然不必說,唯有韓淵還在堅定地拖著全體後腿,沒心沒肺地將傳道堂附近的鳥窩禍害了個遍。
下午嚴爭鳴被關在傳道堂中,陰雲罩頂地刻木頭,程潛或者在一邊做功課,或者幫師父修剪花木,師父仿佛有意要將他幼年時代沒有受過的疼愛都一起補回來,總會給他留一些小孩感興趣的零食,還會在嚴爭鳴怨氣深重地刻木頭的時候,特意囑咐程潛歇一會,給他講幾個稀奇古怪的民間故事。
嚴爭鳴有時候感覺這小矮子純屬來爭寵的,然而不能否認,有程潛在旁邊,他也近朱者赤地能稍微坐上一會了。
這一天,沙漏漏乾淨了,嚴爭鳴拿刻刀的手還有一點發麻,整個人怔怔的,就在方才,他感覺到刻刀與木頭相接的摩擦,產生了某種近乎玄妙的力量。
一個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他耳畔炸起:“凝神,引氣入海,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周而複始,此用無窮——”
程潛極有眼色,沒等師父說,他已經自發地站起來退後了一步,與此同時,他感覺一股說不出的氣流在他周身盤旋片刻,而後仿佛江河入海一樣,歸於大師兄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觸碰到這個世界壓抑的秘境,程潛不知道當時嚴爭鳴是什麼感受,但他聽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此時夕陽沉到了扶搖山的另一側,這充滿了靈氣的山間充斥著某種欲語還休的回響,無數人彙聚了無數聲音,程潛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似乎那一時一晌,是遙遠的過去與模糊的未來隔著經年竊竊私語,而他拚命地想要聽清,那些話音卻如歲月中的流沙,輕飄飄地便將他丟在身後。
程潛幾乎癡了。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程潛好像從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魘中驚醒過來,猛地一激靈,回頭看見了木椿真人。
木椿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程潛驚覺臉上微涼,伸手一抹,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他一方麵是尷尬,一方麵又不明所以,隻好茫然地看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