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斯南有些驚訝,“怎麼就猜中了?”
遊知榆笑,“既然不是前女友,那我猜你阿婆應該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
桑斯南不太認同她的觀點,“就算有前女友,阿婆也是。”
“就算有——”遊知榆不可置否地點點頭,又忍不住笑,慵懶的聲音拖長,“也就是現在沒有了?”
桑斯南不甘落後,“你怎麼知道不是前男友?”
遊知榆眯了眯眼,“那前男友呢,有嗎?”
就算想逞強,桑斯南也不願意自己和男人沾上任何聯係,“沒有。”
“好巧。”遊知榆挑了挑眉心,“我也沒有。”
搖晃的視線卻在此刻對上,如同一浪一浪堆疊的海水,拉扯,纏繞,覆蓋。
話題被心有靈犀地截止。
岸邊傳來繾綣的音樂聲,是一首很熟悉的歌。記憶裡,在北浦島濕熱的夏天裡,桑斯南從沾滿汗水的涼席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會聽到悠揚的女聲從厲夏花那個老式錄音機裡飄出來。
那個時候,厲夏花還沒有老到躺在床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睡二十個小時,一邊用蹩腳的粵語哼著這首歌,一邊戴著老花鏡給她縫著牛仔褲的兜。她小時候很喜歡很多兜的褲子,用來裝各種小東西,厲夏花就會給她在每條褲子上多縫幾個兜,讓她把辣條、橡皮、小刀和彈珠都裝在兜裡。
那是桑自強送給蘇歡的定情禮物。被他們唯一的女兒桑斯南從小聽著長大。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1]
遙遠的歌聲忽然飄到了耳邊,溫情厚重的女聲浸潤在飄揚的音樂聲裡,近在咫尺。
桑斯南抽出思緒,發現不知何時,在她耳邊輕哼著這首歌的,變成了遊知榆。
夜色如海,她劃著船,坐在她對麵的女人輕輕哼唱著,在海浪聲和風聲裡漾舟。平心而論,遊知榆的聲線和這首歌很適配。
等遠處的伴奏進入了間奏階段。
桑斯南忍不住問,“你會唱粵語?”
遊知榆哼著間奏,停下來的時候,遠處的音樂聲好似又空了一些,“之前有個臨時角色要求,所以就學了幾天。”
這符合桑斯南對人魚公主的認知。
她沉默了一會,“這是我阿婆最喜歡的一首歌。”
遊知榆有些驚訝,“這麼巧?”
對話再次推行到了厲夏花的身上,遊知榆的目光也又落到了她身上的背帶褲上。
“能和我說說背帶褲的故事嗎?”
桑斯南愣了一會,也許是被岸邊的音樂聲和女人的哼唱聲所影響,也許又是因為遊知榆是第一個不用她透露太多就猜到她身上背帶褲來曆的人,或許又是因為遊知榆猜到厲夏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並且認可她這種看法。
她來不及想自己為什麼要說,甚至也忘記了自己對產生過度聯結的躲避。
突然有了某種傾訴欲。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早市上有個阿婆擺攤賣的背帶褲,她不給我買,我當時不懂為什麼,哭了好幾天。”她一邊劃著船,一邊說,“她一直沒給我買,後來,我上了大學,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再後來,她……去世了。”
提到“去世”這兩個字的時候,遊知榆明顯注意到桑斯南的情緒開始變得低落。
“再之後,我回來收拾東西,就發現了這條背帶褲。”桑斯南仍舊安穩地劃著船,“我才知道,在我上大學之後,她讓明夏眠送她去車站,坐著那輛進城的大巴,搖搖晃晃地走了一路,給我進城買了這條背帶褲。”
“一百三十六塊五,她一個連洗菜水都要留著衝廁所的阿婆,連價都沒講,高高興興地買回家,等我回家穿。”飄動的劃水聲裡,桑斯南的聲音顯得很空,很空,“但我每次回家,她都沒說這件事,直到現在為止,我都隻是從明夏眠和蘭慧阿婆這裡聽到一些細節,我一直都不知道……”
“到底是因為我那個時候回來也住不了幾天,還是因為在家裡住的那幾天不是睡覺就是工作,讓她隻顧得上心疼我沒顧得上這條一百三十六塊五的牛仔背帶褲。又或者因為……我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是冬天,那是放年假的時候,也是不太穿背帶褲的季節。”
講到這裡,桑斯南劃槳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她們的船停在了一片空曠的、平靜的海域。
偌大的、寬闊的大海,好似僅剩一艘船,兩個人。
“可能這些都是原因吧。”她很少說這樣一長段的話,在他人麵前將自己剖開,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
所以,說完之後她低著頭,沒有去看遊知榆。
一直看著自己的帆布鞋。
像是在回避著遊知榆的回應,又像是希望,此時此刻和她坐在一條船上的遊知榆,能給她一個認同她的答案。
可實際上,她並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認同,還是其他的什麼,亦或者是,無論遊知榆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她都無法接受。
因為從厲夏花去世那天開始,她就已經無法接受許多事。
但遊知榆卻說,“也許這些都不是。”
桑斯南緩慢抬起頭,眼眶有些發紅。
遊知榆望著她逐漸濕潤的眼,看著她逐漸滯留在眼尾快要滑落的淚珠,看著她有些發紅的鼻梢。
不自覺地伸了手過去,卻又在看到桑斯南下意識的閃躲之後,停住了手,輕緩地收回,撚著自己的手指,說,
“我聽過明老板和冬知對你阿婆的描述和形容,感覺阿婆不是這樣的性子,也許她隻是因為忘性大忘了這條背帶褲的存在,也許又是因為她買回來覺得不合適,也許又是因為其他什麼的原因,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你的想法也是錯的,也許裡麵有我不知道的原因,你不了解的原因……”
“但是,我相信阿婆現在的想法和我的應該保持一致。”遊知榆背對著遠處的篝火,還是伸了手指過來,輕輕拭去她眼尾的淚,頓了幾秒,才說,
“放過自己吧,桑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