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04 小概率事件(1 / 2)

淩晨四點,裴令宣被助理打來的電話叫醒。他不賴床,沒有起床氣,隻是昨夜多夢,睡得不好,出了門無心與人說笑,一上車就蓋著毯子補覺,誰也不理。

小蛇對他的陰晴不定司空見慣,坐在副駕駛座啃著饅頭吸溜豆漿,觸碰塑料袋和吸管的手指輕得不能再輕。

在車輛的顛簸中,裴令宣又做夢了,是延續他醒來之前的夢境。

他夢見的不是彆人,是卓昀。

躲在母親屍體下的卓昀、隨長姐逃去草原的卓昀、王帳內伏跪在金刀旁的卓昀……多不勝舉,眼花繚亂。

雖說隻是麵目模糊的,猶如隔著水霧照鏡子的隱約輪廓,但裴令宣確信看清了對方發顫的眼睫毛、抖動的凍成了雪青色的嘴唇,那張剔透的麵頰上每一寸細微生動的表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過去每次全身心沉浸於將要演繹的故事時,角色都會頻頻來到夢中與他相見。

這件事他從沒告訴過彆人,因為有點荒唐,還有點神經質——仿佛他是劇作裡時常塑造的那種戲癡型瘋魔角色。然而他並不是。

演戲是他的工作,也是隻是他的工作。總聽到其他演員談論直至殺青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出戲,人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他是很難理解的。因為他不曾有過類似經曆,也不曾嘗試過把自己融入或代入某個角色。

他更擅長麵對麵地解析。他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就能了解到那個人物的所思所想,並會在腦海裡形成具象畫麵;所以他知道如何表演,那很簡單,把他在腦子裡看到的詮釋出來即可。

這也許算是大家所說的天賦。他合作過的導演多會稱讚他的悟性,評價他是天生的演員,一點就通,不用教。不過他自己清楚,有才能不代表他是全無缺點的完人。

與他相熟者都說他性格古怪,挑剔苛刻,不易相處;所以這些年他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並沒有留下多少。

“宣哥,我們到了。”小蛇又在叫他。

裴令宣睜開眼望著車頂,讓神魂緩慢回歸身體,他說:“我想喝水。”

***

今天的拍攝任務繁重,但有一段裴令宣很喜歡的情節,是卓昀與宛夫人的對手戲。

宛夫人是白馬王朝皇帝的親妹,有著寶石般璀璨的容貌,她十五歲嫁與西陲小國的君主和親,自此戴著雍容華貴的黃金冕冠做了十二年的王後;傳說她每日要用一池浮滿花瓣的溫泉水沐浴,再用清晨采集的香露塗抹身體。

宛夫人二十七歲那年,來自大漠深處的騎手踏破了的小國的宮門。而在史書上,那群矮小肮臟、騎著劣等馬匹的野蠻人,是如何一夕間擊敗了城外的五千騎兵,長驅直入攻下西陵關,並斬斷了安西都護府那位鄭監軍的人頭,至今依舊是王朝邊境風雲錄中的未解之謎。

他們猶如蒼穹下叫聲高亢的嗜血狼群,在燒毀的宮牆和城池內肆虐,貪婪而儘興地掠奪戰利品,其中也包括美麗的王後。

興許是北方遊牧部落的聖主英雄年少,憐香惜玉,獨獨鐘情於宛夫人的美貌,沒有奪走她的生命,反而將她留做侍酒的女奴,還允許她繼續戴著那頂純金鑄造、鑲嵌了紅色寶石的後冠。

宛夫人就這樣活下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活著。

論輩分,卓昀得稱呼她為阿姐,宛夫人的閨名裡有個華字,重逢之時,卓昀依照幼時的稱謂,喚她一聲華姐姐。

“我的封地是南安,可我甚至還未到過那裡。”

“華姐姐,你驕縱地享受了二十七年的寵愛,而今是你償還子民的時候了,南安百姓們愛戴的公主,不能是一個侍酒賣笑的女奴。由赫騎兵破城之時你若自行了斷,尚且能留一副尊貴的清白之軀,何苦淪落到今日等我來取你性命。”

“都說我該死,可是阿昀,你告訴姐姐,真的是姐姐的錯嗎?”

……

這場戲的台詞保留了小說裡原汁原味的對白,裴令宣不僅背熟了自己的部分,還一字不漏地記下了對手演員的。

可與他對戲的女演員不是科班出身,台詞功底薄弱,因斷句和口誤被導演NG了好幾次。

宛夫人無論位居金殿王座,還是流落臟汙的氈房,容貌始終嬌美如初,連未施粉黛的憔悴模樣也彆有一番淒楚動人的美。

好看歸好看,但在鏡頭前隻有好看是吃不上飯的。

一出精彩的對手戲拍的磕磕絆絆,裴令宣的好心情跟著浮雲飄走。他向來不屑於掩飾自己的吹毛求疵,當導演第一次喊過的時候,他唱起反調道:“張導,剛才那條我不太滿意,我們能再來一遍嗎?”

非得是極其強硬的導演才能壓製他的主見,張導還差了些火候,試圖和他溝通了不到兩句,便換口吻依他的意思道:“行、行,那聽你的,再來一條。”

人的實力不可能在短短幾小時內飛速提升,女演員被這場戲卡了一上午,聽見過了本來很高興,這下被他一阻撓,心理壓力又回來了。兩人配合著重來了一遍、兩遍、三遍……沒一次是讓裴令宣滿意的。

看他們雙方明顯不在狀態了,導演決定喊停,先中場休息,等情緒調整回來了再繼續。

裴令宣走到一邊,接住小蛇遞來的蘇打水,坐在椅子上玩起手機。

女演員被工作人員扶起披上外套,她拉著衣領,鼓起勇氣對工作台前的導演說:“張導,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聊聊。”

裴令宣專注地回複著手機上熟人發來的消息,過了十分鐘,張導進來叫他:“裴老師,你來一下。”

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把瓶子和手機一同交給小蛇,跟著張導走出置景攝影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