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問診(二)(1 / 2)

心理谘詢處占據一整棟小辦公樓的頂層,門牆都漆成柔和的暖色,室內布置都是特彆定製,從桌椅到裝飾,無一不寄托著讓來訪者感到舒適和放鬆的願景。

“很高興你今天能來,我和簡是很多年的同事,你可以放心,我們都有專業執照。”珍妮對她說。

“我知道。”行白跟隨她進入其中某一間谘詢室。

“感謝你的信任。”珍妮放慢腳步,在後方順手關上門,對行白說,“這裡的座位都可以使用,你希望坐哪裡?”

從L型軟質沙發到長條硬座,再到沒有單獨幾個靠背的工作椅。房間不大,但也不顯得局促。

行白挑了有扶手的麻布單人沙發,很窄,隻容得下一人。

“那我坐可以這裡嗎?”珍妮指指斜對麵的的座椅,尋問她的意見。

行白點頭,“可以。”

間隔一米。她覺得距離正好。

“不用緊張,就當作朋友間的普通聊天。”珍妮安撫她,“你最近幾個月的睡眠時間大概多長呢?”

“我一般十二點準備睡覺,第二天七點起床,但是真正睡著的時間在五到六小時,睡眠質量不高,有時候會驚醒。”

“晚上做夢多嗎?有睡不醒的情況出現嗎?”

“經常做清晰的夢,噩夢。也經常睡不醒,但當我想小憩一會兒的時候也睡不著。”

可能身體覺得睡飽了,但是大腦沒有。

“你還記得夢到什麼嗎?”

“很多人被追趕,擠在牆角想爬上梯子,但是發生踩踏。我抓著扶欄,看到認識的臉不停倒退,變得模糊。還有人們在滿是黃土的山路裡奔跑,逃亡,一輛車開過來,撞死了我身邊的人,然後我繞過他繼續向前。”

“你和這些人關係如何?”

“不熟,有的近十年沒聯係,在夢裡都是最初的樣子。除了我父親,被撞死的那個,我出生以來就沒見到他,夢裡也沒有臉,血肉模糊,但是話外音很確信地對我說是他。”

行白的生父,行從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怯懦的人,在妻子懷孕時,他被火車軋死,黑紅的碎塊濺在枕木表麵,還有些被硬揉進深處,散發腥氣和焦糊味,留下了行白這個遺腹女。

“你覺得自己對他們抱有什麼感情?”

“沒有感情,在夢裡他們都像是木偶戲的演員,沒有工資的那種。”

“我注意到你用工資作比喻,可以說說為什麼嗎?”

“大概覺得抱歉吧,未經許可,如果他們知道入夢,可能會生氣。但是夢到什麼不是由我決定的,所以沒辦法。”

“這樣的夢你一周有幾天?”

“每一天,如果睡得早的話。聽說是大腦皮層過於活躍,其實習慣就好。”

“你早上醒來會有什麼感覺?”

“累,全身上下的累,手指頭都不想動。”

珍妮詢問的語調溫柔,像棉花糖般包裹著行白,筆下的記錄卻不似表麵般輕鬆。如果行白描述的屬實,情況已經有些不容樂觀。但心理谘詢師的職業要求她保持中立平和,不給谘詢者帶去額外的壓力。

她更多觀察細節,在谘詢的半小時裡,行白頻繁躲避她的視線,語調和情緒表現出明顯的前後矛盾,時而溫和,時而在意,時而低落,時而自戀,連行白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

行白好像在模仿不同的人,表現並不連貫,具有潛意識的掩飾行為。

隨著談話的深入,珍妮已經有了初步診斷。

“謝謝,說出來感覺好多了。”行白坦然道,露出真誠的笑容,“你覺得我應該通過什麼改善睡眠問題?”

珍妮在心中歎氣,“今天隻是初步的,我會將案例轉介給精神科醫生,由她來決定你是否需要藥物治療。在下周見麵之前,你可以試試冥想。”

“謝謝,麻煩您了。”行白點頭,打算離開,

事實上,她不覺得傾訴有多少幫助,不過完成指派任務罷了。至於下周……她實在不想繼續。

珍妮塞給她一堆量表,大概半指寬的厚度,“提前看下,不用做完,記得下周一起帶來。”

行白低頭,看到紙頁印著的標題和概要,孤獨症行為量表,述情障礙量表,成人ADHD篩查量表,自閉症譜係商數量表……

她愣了愣,反問,“你懷疑我有自閉症?”

她臉上顯露出詫異的表情,或者說更偏向於被點破隱藏之事的尷尬和生氣。理論上涉及谘詢者的案例都是隱私,她陡然升起對二人的不信任。

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她也找簡拿了相似的量表,隻是填了兩頁,就失去興趣。

更準確的說,是失去診察的動力,因為她覺得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難有幫助。壞事已經夠多了,彆再自找麻煩了。

很快她恢複疏離的表情,“是簡和你說過這些嗎?我不覺得半小時內你能看出這麼多。請取消下周的安排,我不會再來了。”

“不,”珍妮搖頭否認,語氣依舊溫和,“谘詢師絕不會這麼做,簡和我也從未交流過你的案例,我們之前的信息不會互相流通。隻是我接手過幾例成人女性阿斯伯格綜合征,所以在這方麵有經驗。我給你量表,隻是希望幫助你對症狀和衡量標準有初步了解,能及時記錄這周內遇到的類似現象,這有利於我們判斷。”

聽到解釋,行白並未放下戒心,追問道,“那你會保密嗎?包括對其他教職員工。”尤其是秘書處。

她看向珍妮的眼睛,語氣鬆動,甚至帶上自己沒意識到的討好。毋庸置疑的是,自閉症會隱形影響職業機會。如果放在曾經的大學,谘詢師會第一時間告訴聯絡人讓她休學。

“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可以放心,我們的目標是幫助你。”珍妮安撫道。

她必須重申,保密性是第一位的。

聽到珍妮的保證,行白眼神複雜,收下量表,獨自離去。

她走出辦公樓,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宋遠檸發消息說會來接她,二人在家吃飯。可能是擔心她谘詢結束後心緒不寧。

人潮湧動,人們從不同方向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越過她,沒有施舍任何目光,好像她是沒有生命的、怪異的路障。

路障旁邊,還有其他許多焦急的路障、會說話的電線杆,還有等得跺腳的綠化植物。

她聽到短促的鳴笛和呼喊,這是來自於尋找那些路障的親朋好友,然後那些不被看見的路障就會再變回人,抖抖身上的灰,喜悅地奔向他們。她一次次抬起頭,尋找確認。

好像永遠等不到為她而來的人。世界上還有太多沒被看到和讀懂的靈魂,像一縷煙似的消散了。

巨大的虛無感漸漸充滿身體,她敲擊手機側麵,不停點亮又熄滅,給宋遠檸編輯消息:【對不起,我先走了】。

就像小時候和彆人在遊樂園門口、在宋家、在街上,她總是急匆匆用這句話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