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敏感。工作中的鍵盤和鼠標,還有彆人在遠處打電話的說話聲,都讓我心煩意亂,因為我控製不了它們的規律。我自己的手機一直是靜音狀態,就算晚上很安靜也得帶耳塞入眠,不然靜下心來會聽到很多奇怪的聲音。”
行白晚上帶耳塞的習慣快保持七年了,她有意識減少依賴,但這很難。
克萊爾:“奇怪的聲音是指?”
“耳邊突然'嗡'的一下,馬桶的水流聲,窗簾布料的噪音,和車經過時輪胎的聲音和車燈,這些還好,主要是有人稀碎交談的聲音……我很擔心那些人談論的話題是我。”
“好的,”克萊爾並不意外,她繼續問,“你平常會有幻聽或者慢性疼痛嗎?”
“偶爾幻聽,偶爾偏頭痛,但是都不影響正常生活。”
“你在量表裡選了‘有時感到人格解體’,一般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有時候會突然忘記我是誰,感覺不是這副身體原來的主人,就是單純在頭上飄過然後不小心被吸進這裡,一開始會有點懵,覺得哪裡不對勁,被困住了,然後拚命往外擠出去恢複原狀,最後就是飄在空中俯視的第三視角,然後繼續一層層向外,向外。”
“能具體說一下頻率嗎?”
行白頓了頓,不確定說真話是否會讓她感到不受尊重,“……現在?”
克萊爾沉默一會兒,但場麵仍在掌控之中,接著跳到了十幾頁後的內容,“……我們來說說家庭關係吧,你隻填了‘母親’這欄,你和她關係怎麼樣?”
“很差,如果不是表格最上麵提示要儘量如實填寫,我可能就直接空著。”
“你和她有發生過重大矛盾嗎?先說聲抱歉,我不是故意想窺探隱私,隻是這對於了解你的譜係發育過程很重要,鑒於你在自述裡童年時期的印象並不深刻,可能需要監護人的陳述幫助。”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可以跳過這個問題嗎?”
“可以,不用緊張,畢竟今天我們隻是隨意聊天。”
行白在過去半個小時一直努力忽略輕微的不適感,但她現在不想繼續配合了,“如果一定需要她參與……我想中止診斷。”
診斷的過程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緩解,隻是不停地反芻異樣感,讓她很難敞開心扉。
克萊爾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這一點也不重要,“沒有什麼大問題,她不是必要的,我們有很多其他的選擇。”
行白驚訝於她妥協得這麼快,“好吧,那我們今天就結束了?”
克萊爾對她點頭。
比起阿斯伯格綜合征,克萊爾更關注它給行白帶來的次生疾病,比如社交恐懼導致的抑鬱、憂慮和焦慮……這很明顯。
二者形成了惡性循環,社交技能弱導致心理壓力,而心理壓力讓她更加不敢麵對社交,磨練的時間和成效遠不如其他人。
“我們幫你預約了下周四的腦電圖,請彆忘了。”克萊爾囑咐道。
腦電圖用來排除腦部疾病影響,她們還需要發育史等等等等。一大堆材料,說實話行白都有點退縮了。
行白逃竄般地離開了,克萊爾和珍妮留在谘詢室內整理資料,然後把今天的診斷錄入電腦,以及另外的合作醫生,方便她們了解行白的狀況,這樣下次診斷就能立馬上手。
珍妮再次對比今天和之前的問診記錄,與克萊爾協商,“教授,按照今天的進度,還有三到四次檢查的內容,她對診察的態度似乎有些消極,我們需要放緩進度嗎?”
是的,克萊爾曾是珍妮在某所醫學院就讀時期的教師,如今雖然快退休了,也依然活躍在教學和臨床一線,可以說是行業的標杆和典範。
克萊爾給出建議:“無論診斷結果如何,她都得接受這種可能性。根據阿斯伯格綜合征在DSM-IV的診斷標準,我認為她的評估結果或許位於模糊的邊界線上,並不嚴重,而且她從其他人那模仿了許多技能,所以能很好地隱藏自己。她現在大概能掌控間歇性爆發的情緒,但如果再一次麵對刺激,比如多年前那件使她失去社交信任的挫折,她耿耿於懷的程度讓我覺得她每天都會重現當時的情景來折磨自己,這使她不斷累積壓力。”
“很多人都是在成年後才發現自己有孤獨症譜係障礙,特彆是成年女性。由於擅長麵具表演,以及與男性相比更弱的攻擊性,她們的症狀經常被家人朋友和醫生忽視。珍妮,還記得我課上說的嗎?評估能幫她們理解自己,理解這個幾十年了都有點奇怪的世界,更重要的是確診之後,如何幫她們適應環境,改善環境,給她們必要的支持。你一定要記得這點。”
珍妮點頭讚同,“我也是相同的看法,儘早診察,儘早治療。”
最終的診斷以克萊爾這位阿斯伯格領域的專業醫生為主,珍妮會以較低的價格提供輔助治療,所以她們意見的一致性有一定重要程度。
學院會給學生職工給予一定的補助,這對行白來說是個好消息。珍妮祈禱她的這份工作能維持到治療有所起色,畢竟藥物和谘詢費用減免後依然是筆不大不小的開銷。
同時,阿斯伯格綜合征在就業多多少少會遇到些困難,比如來自同事和領導層歧視和不理解,以及出現情緒崩潰無法工作的情況,這需要雙方的溝通。
考慮到艾斯特教授家庭的特殊性,她在這方麵應該能給予一定理解。為了雙方工作順利,她們會建議行白對直係領導坦白,這有利於融入正常工作,但最終抉擇得靠她自己選擇。
一個不被關注的人很難追溯自己的發育史,在她小時候沒人關心她的經曆,從嬰幼兒時期的行為互動和語言學習,到學齡期在學校的社交表現和老師反饋,本應照顧她的人隻維持最低限度讓她不餓死,漠視一個孩子的情感需求,倒是對成績有顯著的高標準。
行從竹最常說的話,“你有病”,“你怎麼對得起我”,“你又讓我丟臉”,十八歲前還能聽到“錢打給你了”,顯得尤為動聽。
宋月長也不是那種管得事無巨細的家長,她也沒有責任和義務來管教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朋友的孩子,更多是為了宋遠檸順手幫一把。
事實上,宋遠檸作為姐姐承擔了多種角色的複合作用,既是朋友又是家長,這種說法也成立,至少她記得小學老師反饋行白體育成績差、身體不協調、經常摔傷的問題,留下很多愈合過程中不細心養護導致的深色疤痕,因為行白寧願自己憋著也不去看醫生,直到它發炎流膿。
這些細節也讓行白時常懷疑但從未問出口,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既然自己毫無長處,毫不樂觀,毫不堅強,不符合世俗對值得被愛的人的一切定義,於是心虛快速席卷而來。
她和宋遠檸本有很多平淡日常的回憶,但她很少想起這些故意遺忘的,不知何時起,生活就像個空空蕩蕩的屋子。
也不喜歡拍照或留下讀書筆記,每次翻到這些舊物都如同與墓碑對話。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占了“行白”殼子的第N號,而之前已經死掉好幾任“行白”——殘次品的替代品,使她人格存在的意義指數遞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