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在曆史長河裡,一直都是險要位置。
守住這裡,就是守住了國門,隻要雁門關不破,胡人就休想進入中原,大肆殺戮。
……
當然,這都是說著誇張的,真想進中原,沿長城走,每個關隘都能進來。
而之所以後世的影視作品,全都要提一提雁門關,一是因為它地勢最險,二是因為,兩千多年來,這裡發生了無數場戰爭,好多中外聞名的大戰就是在這裡爆發,三是因為,赫赫有名的鎮北軍、以及驍勇善戰的鎮北王,窮極一生,都想回到這裡來。
得而複失、失而複得,得又複失,隨著屈雲滅的生命畫上句號,鎮北軍也消失在曆史的長河當中,雁門關還是那個雁門關,依舊有勇武的將軍願意為了守護它而獻出生命。
*
蕭融看著馬車外麵,雁門郡地勢高,且多山,馬拉車都費勁,更何況是出去走了。
山區不好發展,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哪怕到了現代,一時半會兒也改變不了地緣的問題,真想逐鹿中原的話,哪怕閉著眼,也知道不能將這裡視作大本營,必須遷走,遷到平原中去。
可屈雲滅人家就不,人家就喜歡這,就要在這發展自身。
不能想,一想蕭融就覺得糟心。
屈雲滅的稱霸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不是百姓眼中正統的南雍,也不是虎視眈眈、後來還打敗了屈雲滅的陳留王,更不是扮豬吃老虎、最終奪取勝利的東陽王。
而是這個剛愎自用、不聽勸誡、敏感多疑、重武輕文、暴虐嗜殺、隻會作死的大傻蛋,屈雲滅自己。
……
馬車的車廂更為精致一些,但其實也好不到哪去,就是多了一個蓋,而蕭融前麵,還是沒有門,也沒有簾子。
簡嶠悄悄觀察他,看見他又不高興了,簡嶠反而放心了一些。
果然,昨晚的蕭先生並不是幻覺,他真的就是這樣陰晴不定。
按理說,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資格任性的,但簡嶠一想起自家還有個更加有本事、且更加任性的大王,他就忍不住的擔憂起來。
也不知道高先生有沒有勸說大王,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大業,大王絕對不能再把蕭融氣跑了……
按照簡嶠的計劃,高洵之在那邊對付屈雲滅,而簡嶠自己,在這邊對付蕭融,雙管齊下,才能事半功倍。
但他根本不知道,高洵之出師不利,他們親愛的大王,在聽說那個神棍被請到雁門郡之後,已經決定親自來打假了。
……
到了主城,簡嶠親自來請蕭融下車。
說實話,簡嶠的態度真的太好了。好到蕭融即使記仇,都不好意思再跟他計較。
難怪人家能幸存下來,還混了個壽終正寢,這就是好人有好報啊。
不過,也是這個好人,一點麵子都不給自己,害得他丟了好大的臉。算了,再晾晾他。
……
蕭融麵無表情的下車,不給笑臉,就是他對簡嶠的懲罰,然而簡嶠根本不在乎,人都騙到手了,誰還在乎一個笑臉呢。
蕭融身體不好,大家需要遷就他,就走的慢一些,一邊走,簡嶠一邊給他介紹主城。
比蕭融想象中的好,該有的都有,百姓看起來也是安居樂業的,就是帶兵器的人特彆多,而且男女都有。
看見蕭融的人,不出例外,都要呆滯一下,但跟其他城池不一樣,這裡的人,恢複過來的更快,仿佛已經有了免疫力。
蕭融看見了,卻沒放在心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觀察主城上了,不出意外的話,這裡就是他那些計劃第一個要施行的地點。
蕭融一邊看,簡嶠一邊說,而在經過了一間茶坊的時候,幾個小孩在旁邊做遊戲,唱童謠,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蕭融聽到了童謠的內容,立刻扭過頭。
“蚩尤旗,出於北;歲星好,卻在東。”
“兵禍起,將軍死;天降火,萬物生。”
有點押韻卻不多的童謠,被孩子們大聲的唱出來,而且一遍又一遍,小孩就這樣,遇到了什麼新鮮的東西,便反複的唱,但其中的內容,就耐人尋味了。
簡嶠沒什麼文化,僅僅認字,在聽完了這首歌謠以後,都勃然變色,他上次回雁門郡的時候,都還沒聽到過這首童謠。
他立刻抓住其中一個小孩,生氣的問他:“誰教你這首童謠的?!”
蕭融看著他們,目光在簡嶠和小孩的臉上轉過。
簡嶠似乎認識這些小孩,也是,前麵就是王宮了,在這玩耍的孩子,估計都跟鎮北軍有點關係。
蕭融也不插手,就看簡嶠逼問,小孩被嚇到了,卻也不敢大哭,就抽噎著說了幾個乳名,估計也是彆的小孩。
盤問半天都問不出個所以然,蕭融往旁邊看去,其他孩子在簡嶠發怒的時候,就已經跑了個乾淨,隻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有些緊張的站在一邊,像是想求情,但又不敢上前。
這小女孩五官很好看,可膚質太差,兩頰上已經有了粉色的高原紅,頭發一半披散在身後,一半編成了小辮,小辮旁,還有五彩的流蘇,從帽子上垂下來。
沒有中原人會這樣打扮自己,所以,這是個異族小孩。
大概是蕭融盯著她的時間太長了,小孩察覺到,抬起頭,看清了蕭融的長相,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立馬轉身,跑的比兔子都快。
另一邊,簡嶠見自己是問不出什麼了,隻好站起身,然後跟蕭融告罪:“讓先生見笑,這幾個孩童都是兵士家的子女,平時頑劣慣了。”
蕭融看著小女孩跑開的方向,心不在焉的說:“孩童可不知道什麼叫蚩尤旗。”
簡嶠一愣,理虧的抿唇。
他年紀也不大,他和屈雲滅是同齡人,今年都才二十四歲。
娶了妻,卻未生子,又常年在外打仗,想長幾個心眼也沒機會。
蚩尤旗是彗星,今年年初的時候,到了它回來的日子,它慢悠悠的從天空劃過,完成了這一輪的使命,卻沒料到,在這一片大陸上,所有彗星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掃把星。
而每個掃把星,都被取了新名,當這些掃把星出現的時候,人們就根據前人留下的記錄,開始挨個對照,這個象征要有兵災,那個象征國內有人要謀反,哦呦,這個厲害,這個象征皇帝要死翹翹了。
……
蚩尤旗象征的,便是兵禍興,將軍死。
占星是迷信,可這裡的人不知道,預言是無稽之談,可這裡的人還是不知道,聖德六年出現的蚩尤旗,而屈雲滅四年以後才死,二者之間根本沒有關係,可這裡的人依然不知道,隻要上位者將這些串聯在一起,底下的人,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童謠是怎麼傳到屈雲滅大本營的,這個蕭融暫時不是那麼關心,他就想知道,剛剛那個小女孩是誰。
而被他問的簡嶠,一臉茫然:“女孩兒,哪裡有女孩兒?”
蕭融:“……”
算了。
*
來的匆忙,這邊還沒準備好給蕭融的房子,簡嶠便把蕭融帶回了自己家。
安頓好之後,阿樹出去詢問一些事情了,每到一地,他都要把生活事務打聽清楚,這樣才不會讓蕭融感到不方便。
而他出去以後,蕭融坐在椅子上,靜靜的發呆。
這還是他頭一回,看見活的布特烏族人。
……
布特烏,一個十分特殊的民族,這民族什麼時候誕生的,沒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彆的民族,像匈奴、烏孫、柔然、乃至鮮卑,它們也消失了,但它們消失的方式是融入進了中原的血液當中,它們消失的隻是名字,血脈卻依然存續著,而布特烏不一樣,它消失的徹徹底底。
布特烏族起源於不鹹山,不鹹山山脈無比廣闊,他們具體生活在哪,後人不停的去探索,也沒探索出個所以然來,最終隻能放棄,任由它成為一個破解不了的迷題。
三十年前,天降大雪,平原上老百姓苦不堪言,山上其實更要命,布特烏族就是住在深山裡的,眼看著沒活路了,他們的族長,也是女王,就決定帶全族下山,尋找活命的機會。
布特烏族是母係社會,女王的命令高於一切,剛下山的時候,他們有五千多人,這個勢力足夠引起中原人的警惕,又不足以自保,一旦有人想攻打他們,他們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而這時候,布特烏族遇上了另一股勢力,是遼東和遼西兩郡逃出來的流民,他們想要南下,過雁門關,去南方尋找生機,兩方人馬撞到一起,險些打起來,也可能已經打了,但不打不相識,後來得知雙方目的一樣,又沒有惡意,經過雙方首領的商討,決定聯合起來,一同往南邊走。
這兩個首領,就是屈雲滅的父母。
還有這不倫不類、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小一萬人,就是最初的鎮北軍。
鎮北軍的曆史非常勵誌,所以後來不停的被人宣傳,而布特烏族,因為它滅族的過程太慘烈、太令人動容,所以也被拿出來宣傳,千百年來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的心。
一開始五千多人,遷移之後,隻剩下四千多,二十三年前一場惡戰,還有兩千多,十年前血洗雁門關,剩下八百多。
而這最後的八百多,全民皆兵,他們是屈雲滅最堅定的支持者,也是永遠守護著他後背的一道防線,他們陪屈雲滅一起戰鬥到了最後,而在屈雲滅被擒以後,這八百多,還剩兩百多。
最後的兩百多人,被另一個暴君如豬玀般捆綁到廣場上,對麵,是牲口棚,神武蓋世的鎮北王,就被釘在牲口棚的牆上。
他的腿被砍掉一條,上麵的肉被割下來,做成了肉糜,暴君在上麵哈哈大笑,說誰吃這肉糜,他就放了誰。
屈雲滅一聲不吭,那時候他還沒死呢,他看著暴君的人拿著那個碗,挨個的去問他的族人,吃不吃,隻要不吃,便是手起刀落。
二百一十八,這是史書上的數字。
沒有人吃,所以他們都死了,當前麵的二百一十七個人全都死去的時候,廣場看著就像人間煉獄,連暴君手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們替最後的人求情,因為那是個小女孩,看不出多大,隻知道她還小。
全族死在自己麵前,小女孩哭得肝腸寸斷,她又不是兵,她也沒上過戰場,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出來,隻知道哭,可暴君被這些硬骨頭氣的失去理智,才不管連她都殺掉有多麼殘忍,他一揚手,讓那個人去問,她到底吃不吃。
那個人也動了惻隱之心,他沒有問,而是直接把碗塞到小女孩嘴邊,貼一下而已,貼完了,他就能說她吃了,但小女孩看見他的動作,一邊哭一邊拚命地後退,動作那麼明顯,暴君自然也看到了。
……
這個孩子死了以後,有人偷偷收殮了她的屍骨,並把她埋在了城外,她的事令人落淚,很快便傳到大江南北,無數的人替她加固墳墓,並為她作詩作畫。
一千五百年,多少樓台煙雨中,隻有她的墓,還留了下來,而且變成了5A級景區。
……
那個景點叫布女墓,也是因為這個墓,布特烏才揚名了,同樣因為這個墓,不管後麵的人怎麼壓製鎮北軍的名聲,抹黑鎮北王這個人,他們依然被記得。
蕭融去過那個景點,也看過改編的電視劇,他還跳過這個題材的舞蹈,古典舞少不了這些著名的曆史故事,而關於布女的藝術作品,總是很悲壯。
老實說,不管是去景點,還是跳舞,蕭融都沒有太大的感受,直到剛剛碰見那個小女孩,他忍不住的去想,這孩子會不會就是那個有名的布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