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平台有一個“作者扶持計劃”,日更三千,每月可得六百塊獎金。為了這個錢,她摒棄一切社交活動,下班一到家,簡單地吃個飯就開始寫稿。在高度專注的狀態下,三千字三個小時就能寫完,修改潤色還需要一兩個小時,才能達到心中認可的質量。
星雨的文風以清雅洗煉見長,每寫一個自然段都會反複修改,上一段沒改好絕不寫下一段,最終成文字數不多,日更三千已是體力的極限。
沒承想全勤獎隻拿了幾次,平台就改政策了,從三千提高到了四千。星雨立即覺得跟不上也吃不消,被逼著在質量和數量上做選擇。她當然選擇質量,於是乎又開始斷更。
每一斷更,原木都會跳出來大呼小叫,好像自己是個鬨鐘。
“說好了一起日更的,四千字也不多,你隻用換一種寫作方式——”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先一口氣寫它個五六章,不要計較細節描寫,把情節拉完,再回頭潤色,你會發現讀者沒你想象的那樣要求文筆。他們更喜歡一氣嗬成地看完一個故事。”
“我永遠不可能這樣寫。”星雨坦白,“上章沒寫好,就寫不了下一章。萬一我突然死了呢?這些沒潤色的稿件流傳出去,被人傳閱恥笑,兄弟我一世的英名就毀了。”
“切,全勤獎都拿不到,還談什麼英名?”
“但訂閱漲得不錯喔。”怕被他小瞧,星雨補充了一句,有點小得意。
“日更的話,訂閱漲得更高哇。”
“老原,我就這習慣,逼我沒用。”
“知道知道,我就是不甘心。明明看著你以快跑之勢衝向大神之位,現在又變成龜爬了。”
滿屏的表情符號都在抓狂,上竄下跳。
斷更其實是遲早的事情。除了寫稿速度慢,星雨抗乾擾的能力也很差。寫作經常被這樣那樣的事情打斷:工廠加班、外派工地、斷網停電、樓上的鄰居養了一條大狗,每天咚咚咚地在頭頂上亂跑……
儘管如此,與過去的她相比,這已算是多產。日積月累,作品的點擊量和訂閱也在穩步增加,在原木已經變成科幻頻道的“大神”之時,星雨也擠進了“小神”之列,擁有自己的鐵粉和讀者群——雖然她從不與任何讀者私下聯絡。
她用掙來的稿費償還了高中三年的借款,共計一萬兩千塊。廣州的堂叔和春喜家都表示愉快地收下了。
潘老師的那一份,她托二虎寄給了老師的兒子潘曉哲,沒多久,潘曉哲打電話過來說:“錢不用還了,這是我爸的遺願,我可不想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開心。”
星雨反複請求,潘曉哲又說:“我爸對我挺嚴的,在家很少見到笑臉。還記得你讀初中的時候嗎?隻要我回來探親,總能看見你、秋喜和鐵蛋他們擠在我家客廳裡寫作業。我爸樂嗬嗬地給你們烙蔥餅、煮菜湯。我總是跟他說,你們偷走了我的父親……”
她把那份錢以潘老師的名義捐給了石淙中學。
* * *
那天,她下班剛到家,月事來了。她有嚴重的痛經,於是給自己煮了一杯紅糖薑茶。水喝到一半,廠裡打來電話,她聽出是工段長丁世昌師傅的聲音:“小潘啊,你能來一趟車間嗎?”
丁師傅以前也是二分廠的焊工,分廠除了蔡冬岩,數他的徒弟最多,資格比蔡師傅還老。她連忙應承下來:“好的,馬上過來。”
“來之前,你先去同興樓買兩斤醬牛肉、一斤鹵豬蹄、一斤麻辣鴨脖、一斤雞翅尖和兩瓶白酒,中檔的就行。錢先幫我墊一下,到廠裡我給你報銷。”
聽丁師傅的語氣很急,她沒有多問就出門了。猜想是不是工段裡的兄弟們又要搞聚餐了。
然而不是。
工段長辦公室裡,氣氛有些尷尬。
“老郭啊,小錢可是焊工的後代。打小爸媽就想著讓他進廠頂職,就當焊工,所以取名錢四平,就是手要四平八穩的意思。”丁師傅一邊敬酒一邊給過來質檢的郭師傅夾了一隻大豬蹄,“這批貨明天必須裝車,車皮都訂好了。要是裝不了,就得等一個星期,乙方那邊不好交待了。”
她看見錢四平不安地低著頭,旁邊站著齊嶽,臉也是陰沉的。
“小齊,來來來,你也吃一點,這是小潘特地去同興樓買的鴨脖。”
齊嶽搖搖頭,不說話。
星雨一下子明白了。齊嶽這段時間跟著郭師傅搞質檢,一定是工件質量出問題了。
“小丁啊,”郭師傅說,“這事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X光探傷已經過了,沒裂紋沒氣孔——沒有缺陷呀。”丁師傅小聲請求,“您老通融一下,開個綠燈唄。”
“倒也問題不大,當然,也可以更加精益求精。”幾杯酒下肚,郭師傅模棱兩可,“讓龍門吊那邊再等幾天,咱們修補修補,不能商量?”
“能商量還能下班了把您老給請來?”
郭師傅扭頭看著齊嶽:“小齊,你說呢?”
“焊縫低於母材。”齊嶽語氣堅決,“真的不行。”
“也就兩三處,都是些小問題。”丁師傅陪笑著打哈哈。
“不止兩三處。”齊嶽一板一眼地說,“ 一共十片水冷壁管,每一片都有問題。就算運到工地裝上了,小則漏水、大則爆管。到時候派人去補救,不僅落埋怨、焊起來隻會更加麻煩。還不如在出廠前把問題解決掉。”
兩人來回爭論了半個小時,齊嶽的話也不多,就是咬死六個字:“焊縫低於母材”,必須一一補好,不然不給放行。
星雨過去檢查了一下,出問題的地方都在管子的對接處,補焊的話,難度的確比較大。在她印象中,錢四平的技術不差,但最近女朋友和他鬨分手狀態不佳,可能有點心不在焉。
當然,對於工段長來說,麻煩可不止這些:“交貨期是肯定不能耽誤的。隻能是讓焊工今晚搶修趕明早的火車。這麼重的組件一個人乾不了,還得叫上行車工、起重工、裝配工來幫忙。明天就是五一小長假,很多人連夜訂票出去旅遊,誰願意過來加班?郭師傅,您也說了問題不大,要不就算了?下次一定注意、嚴格把關。”
“這怎麼能算了呢?”齊嶽一著急,頭上青筋直冒,“焊縫低於母材,質檢這邊是不能通過的。”
“焊縫低於母材、焊縫低於母材、焊縫低於母材——你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不就是低了那麼一丁點兒麼?”丁師傅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乾脆不理齊嶽,將頭往郭師傅身邊湊了湊:“老郭,這就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小丁啊,我也不好辦啊。”郭師傅兩手一攤,“以前遇到差不多的情況,我瞅著不嚴重也就讓過了。可是,年輕人狠起來沒辦法呀。齊嶽已經看出了毛病,三番四次地反對,我再硬開綠燈,到時候出了事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說這事要是捅到楊主任那裡……我的晚節就保不住了。”
丁師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齊嶽。
“放心,我不是打小報告的人。叫娜娜和小彭過來幫一下,我跟他們都熟,我來打電話。”齊嶽誠懇地說,“加把勁,今晚能把活兒趕出來。”
“也隻能這樣了。”丁師傅長歎一聲,“四平已經忙了一整天,我看他被你們說得沒精打采的,越緊張越出錯,要不小潘你來頂一下?”
“行吧。”她說。來都來了,再去找人又得耽誤幾個小時。
直到這時她才會過來,焊工班裡那麼多人,丁師傅之所以叫她,一定是聽說齊嶽在追她,想讓齊嶽看在她的麵子上放行。
她看了一眼齊嶽,發現他也很尷尬。堅持了半天的原則,最後節前加班通宵趕工的大活兒居然落在星雨的頭上。
他不好意思走,一直在旁邊陪著,乾到十點的時候,他問:“我去買夜宵,想吃點什麼?”
“農家小炒肉。”
他應聲要走又被她叫住,很小聲地加了一句:“一包衛生巾,方便的話。”
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大包:“太多品種了,不知道你要哪樣的,就各買了一種。”一麵說一麵臉紅。
“謝謝。”她低頭一看,日用夜用乾爽全棉有翼無翼……好像端來了一個小賣部。
一直乾到早上六點,星雨總算補完了所有的焊縫,幾乎累到虛脫。江州的夏季來得很早,那一夜,車間裡的空氣極其炎熱。脫下工裝和麵罩,衣服上的汗水結成了鹽巴。
清晨的陽光灑在頭上,她居然毫無睡意。
“早飯我請客。”齊嶽說,“喜歡吃什麼?”
“這一帶的咖啡店你熟麼?”
“我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你說呢?”
“我喜歡位置在轉角的咖啡店。”
他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仿佛這句話和她的氣質不匹配似地:“你喜歡咖啡沒問題,但你拒絕麻辣小龍蝦不?”
“不拒絕。”
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去洛南路吧。那裡有很多辦公樓,又是大學區,咖啡館紮堆,差不多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外號‘咖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