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夜晚冷而蕭條。
街道靜得像森林,入耳隻有風聲。有的店關了,有的店還開著。醉醺醺的酒鬼們在路上道彆,然後搖搖晃晃獨自歸家。城市在自我修複,世界在繼續運轉。
霍決從甜品店出來,沒上車,在冷風中走了一小段路,步行回到住處。
室內暖氣充沛,瞬間融化身上寒意,他脫下大衣,連同紙袋一起交給傭人,詢問般看向列夫。
斯拉夫熊無聲地指了指樓上。
彆墅樓梯是旋轉式的,以天然石材、黃銅與玻璃為基調。書房在二樓儘頭,門扉被懶洋洋地叩響兩聲,還沒得到應允,就被無禮地從外麵打開。
他的女孩罕見地端坐在書桌邊,不似往日半躺窗台的慵懶姿態。麵前打開一台MacBook,是他日常慣用的那台,她自己那台留在倫敦沒有帶出門。筆電左側連接拓展塢讀卡器,她將手放在觸控板上,沒動,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在發呆。
他們一整天沒見了。
聯係她。她沒回應。大概是又沒將手機帶在身邊。
在時鶴林死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下意識回避手機來電。
他沒有強行逼她修正,隻是自行減少了通話的頻次。
倏忽聽見門響,時聞被嚇了嚇,瞳孔一頓,見到是他,很快又恢複如常。
“在做什麼?”霍決身上還沾有些許微醺酒氣,倚在門邊看她,沒有走進去。
“整理之前拍的照片。”時聞垂眸,手指滑動幾下,將屏幕稍微往自己的方向壓了壓。
又有點多此一舉地補充,“趁有空。”
“列夫說你沒吃晚餐。”
“沒什麼胃口。”
“沒胃口也要吃。”霍決從不在這方麵慣著她,“給你帶了你喜歡的那家肉桂卷。”
時聞沒動,隔著距離望他,“你喝好多酒?”
“一點。”霍決酒量深,喝再多也不上臉,所以沒有承認,單手將領帶扯鬆些許。
但時聞就是看得出他情緒不佳,“事情很棘手?”
“也不算。”霍決淡而不厭地答,“三方扯皮,耗時間。李業珺的外甥臨時摻了一腳。”
時聞還想多問幾句,但霍決不怎麼想繼續這個無聊話題,轉而問她,“今天怎麼突然有興致跑去蘇黎世?”
約莫是列夫向他彙報的行程。以前隔著一片大陸,他都能時刻掌握她的具體動向,更何況如今在同一座城市。
時聞沒瞞他這點,說:“阿爸之前在那邊給我開過一個賬戶。”
霍決看起來不太意外,“你沒必要動用那筆錢。”
“我要念書,要找房子,還要支付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生活費用。”時聞垂眼看屏幕,半真半假道,“難不成你一直養我啊?”
“為什麼不?”霍決神色平靜,“這甚至無法構成一個問題。”
“要小狗賺錢養家的主人,聽起來好窩囊。”
“也許小狗樂在其中呢。”
“你喜歡在這裡的生活嗎?”時聞頓了頓,聲音有點遲疑地輕下去,“我是指,就算有所選擇,也心甘情願留下的那種。”
並不是說這裡有多糟糕。隻是以他的能力,分明值得匹配更好的資源與地位。
不論李業珺對外表現得多麼強硬,霍贇本人對繼承權態度消極是客觀事實。霍決如果執意要爭,並非半點勝算也無。最起碼,抓住的東西會比現在多得多。
而在更小更小的時候,霍決表現得對絕大多數人與事都漠不關心。
兩個初中生常常在結束馬術課或弓道課之後,鑽進江心島彆墅附近的一座迷宮花園裡,躲避雨水和太陽。迷宮中心是一間玻璃花房,霍決喜歡待在那裡,也是在那裡,他種了送給她的第一盆小蜂鳥蝴蝶蘭。
在他修枝剪葉、澆水控水的時候,時聞晃著腿,吃著他給她買的草莓冰淇淋,不負責任地胡亂猜測:就算霍決哪方麵都優秀,但他以後或許更願意成為一名研究植物的無聊科學家,或者在英國鄉下開蘭博基尼拖拉機的農場主。
——事實上當然不是。
“我在哪裡都可以活,也沒有什麼喜惡可言。”霍決辨不出情緒地注視著她,“問題在你,bb。”
他低聲,“你總是想念雲城。”
那道目光不似平時鋒利直接,或許是因為沾了酒精,像灰塵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
“沒有總是。”時聞啞然片刻,否認了,“隻有偶爾。”
霍決走了進來。
MacBook屏幕上,打開的是一張羅弗敦群島的風景,極光之下的雪山,雪山之下他的背影。
霍決睇了一眼就收回視線,掌心撐於椅子兩側的扶手,略微俯身,遮住頭頂的光,將陰影投到她身上。
“不可以。”時聞試圖彆開臉,沒什麼說服力地拒絕,“你喝酒了。”
可惜霍決常常不太聽話。
他的嘴唇乾燥而柔軟,遊移著,摩挲著,落在她腮頰上。又輕輕含住微翹的唇珠,來回描摹她漂亮的唇形。
好幾次都有要被強勢撬開牙關、接受掠奪的錯覺。可是沒有。霍決仍是遊刃有餘地逗弄她,像逗弄一隻耷拉長長耳朵的小動物。假裝有分寸。一副“你不主動,我就什麼都不會做”的道貌岸然。
彼此的鼻尖蹭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間,拂出煙熏白蘭地的醇厚與深邃。
她酒量好像越來越差了。時聞有些苦惱地想。這麼烈的陳釀乾邑,在他身上嗅一嗅都感覺有點暈乎乎。
這麼抱怨著,又不太堅定地扭頭,含糊地想要抽離。
“稍微提早了一點的goodnight kiss。”他按著她後頸,帶一下掌控的意味,試圖糾正她的定義,“這是禮貌,不算接吻。”
簡直強詞奪理。
時聞抓皺了他的襯衫前襟,“你跟彆人也這麼講禮貌?”
霍決很輕地笑了一聲,好整以暇地答,“彆人不會罵我沒禮貌,所以我不需要向彆人證明。”
為什麼會有人小心眼到連十歲小朋友之間吵架的對白都記得清清楚楚啊?時聞鬱悶。
白蘭地優雅乾淨的味道又籠了下來。
她緊張地閉上眼,卷翹睫毛掃過他下頜,扇出溫熱微小的風。
霎時間,悸動有之,惶惑有之,心虛有之。害怕會被他察覺到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是忐忑地允許了這個自稱禮貌的吻。
霍決終於放開她時,MacBook屏幕已經自動鎖定,黑了下去。
他坐在書桌上,她站著。他將人攬在懷裡,耐心等她腮頰的薄紅消下去一些,要帶她下樓吃東西。
時聞眼睫輕眨,沒有跟他走,用力推了推他肩膀,任性提要求,“想吃你上次做的那個紅茶燉啤梨。”
“肉桂卷呢?”
“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