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說:“就是,他每回跟我去場裡,都不叫我走快,他就待見擱路上那一會兒,就算冬天地裡啥都沒,他看看天,看看地,就高興得不行,一進場庵就沒精神了。”
田素秋坐上織布機,發愁地說:“我還沒見過他這種脾氣的孩兒們咧,長大不知會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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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今年特彆冷,現在已經是陰曆二月中旬,西崗也不再是一片枯敗。
一種特彆結實耐寒,本地人叫絨絨草的草,從遍地乾枯的雜草和灌木叢裡露出點點綠意。
零星分布在崗上的杏樹,搖曳的樹冠泛著一點紅,那是因為枝條上掛滿深紅色的花苞;老墳地的幾棵柏樹,也從冬天時灰暗的綠色,變成了青翠的綠。
柿樹、梨樹、槐樹、榆樹還沒發芽,但樹枝的顏色也都有了一些改變,即便還是枯萎似的灰白,年年卻能嗅到他們散發出的春天的味道。
“哎呀,春天咋鎮美咧?”坐在西崗最高處一塊薑石上,拽著一棵野生小杏樹的枝條,年年眯眼看著天空的太陽,自言自語。
美了沒幾分鐘,不美的就來了。
一陣東南風過來,刮了他一臉土,中間還夾著幾片乾枯的草葉子,他扒拉了幾下臉,給自己找台階:“就是風有點大,要不,挺這兒睡一會兒,肯定可美。”
“呼……”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風,比前麵那陣還大,他趕緊轉身,讓後背衝著風來的方向。
等風過去,他拍著身上的乾草葉子,看著遠處半空中亂飛的塵土草屑,有點發愁:“春天哪兒都好,就是好刮風,太陽再大,一刮風就冷,要不,找個背風的地方?”
他放眼遠望,看了一圈,發現就老墳地那一片,看著還有點背風的可能性:樹多,稠,墳堆一個挨一個,感覺上比較暖和。
不過:“獨個兒坐到一大片墳裡頭,聽著有點瘮人呀。”
他說著,還是站起來往墳地那邊走去。
這是一片老墳地,墳堆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已經成了結實自然的小土丘,上麵被雜草覆蓋,和平常的荒地感覺差不多,並沒有傳說中亂墳崗的陰森,至少年年覺得沒有。
幾種比較長壽或好活的樹種——柏樹、棗樹、柳樹、黑槐——雜亂無章地生長在一起,中間有好幾棵樹歪倒的幾乎要平貼地麵,依然頑強地活著。
年年走近墳地,看到乾草棵子中一片灰青色,高興地大叫一聲:“啊,白蒿,我都忘了,該薅白蒿了。”
他跑過去,看著連成一片的白蒿,有點無從下手。
這時候的白蒿沒有枝乾,全是葉子,地麵又比較瓷實,徒手薅的話,很難把根拔出來,可不帶點根的話,葉子是散的,沒辦法拿。
以往薅白蒿,他們都是用鏟子。
現在沒有鏟子,他又不想跑回家拿,就轉著圈想找個趁手的工具,找了半天,找到一根比較結實的樹枝。
他剛把樹枝上的小側枝折掉,彎下腰準備開始,村口那邊遠遠跑來一個人,邊跑還邊喊:“年年,年年,你擱哪兒咧?”
是王保山。
年年直起身,扯著嗓子答:“這兒,老墳堆這兒,弄啥咧?”
保山往這邊跑,過來的時候氣喘籲籲:“你獨個兒來這兒,不嚇慌?”
年年奇怪:“嚇慌啥?”
“靠,你膽兒真大。”保山說著,在墳堆上坐下,“俺家今兒吃扁食,我吃了,俺媽叫我給俺奶奶跟安欣姐送點,我忘了不敢叫保國家的人知咱放假的事,快走到您家門口才想起……”
年年嚇一跳:“他奶奶看見你了?”
“嗯,”保山喪氣地點頭,“不過不是擱街上,是擱俺奶奶家。安欣姐寫了一封信,她不想去合作社寄,想叫我替她去,我擱那兒正等著她寫信封咧,保國他奶奶去跟俺奶奶借頂針。”
“昂?”年年奇怪。
據他所知,柴小醜跟三奶奶的關係不好,他從沒見過這兩個人說話。
保國也經常跟他說,柴小醜在家怎麼罵三奶奶,不忿當初為啥沒給三奶奶一家劃個地主,那樣就能給三奶奶帶著紙糊的高帽子批.鬥;每次看見三奶奶穿戴得整整齊齊出門,柴小醜回家就要詛咒她半天。
而借頂針、錐子之類的女紅必須品,通常都是關係比較好的人之間才有的互動。
王保山明白年年為啥吃驚,他搖搖頭說:“俺奶奶也不知柴小醜為啥這幾天光去找她借東西,可她都去了,俺奶奶也沒法說不借給她。”
年年說:“她就是個神經病。這下,保國該倒黴了。”
保山愧疚:“嗯,我往這邊來的時候,他奶奶已經一路厥著去學校了。”
年年在心裡可憐了保國一下,說:“這不怨你,是保國太倒黴。”
保山說:“我知,他跟孟二妮都可倒黴。”
年年不想再提柴小醜,轉移話題,問保山:“你不是該去替您姐寄信咧嘛,咋跑這兒了咧?”
保國說:“合作社恁遠,我不想獨個兒去,就去您家找你,您伯說你來這兒耍了。”
年年看看那一大片白蒿,又看看手裡的樹枝,隨手扔遠:“走。”
保山高興地站起來:“走,信上貼了郵票了,俺姐還非再給我三分錢,一會兒咱倆買幾個紅薯糖吃。”
年年推著保山跑起來:“那咱快點。”
他不喜歡吃紅薯糖,後味像凍爛的紅薯,可雨順超級愛吃。
保山摸摸棉襖兜裡的信,嘻嘻哈哈笑著跑起來。
兩個人走到向北的路口,就聽到劉家傳出的哭聲,是保國,他一邊大哭一邊訴說他不想在劉家當孩子。
保山和年年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就沒有停,徑直往東跑。
合作社建在四隊和三隊之間,這裡原本是荒地,有一大片雜樹林和好幾個大坑,是東柿林和西柿林的分界線,大隊部、合作社和大隊翻砂廠建在這裡之後,這一塊就熱鬨了起來。
合作社的作用並不隻是賣東西,從縣城青陽送來的信、報紙,村裡購買的化肥之類,都是放在合作社;寄信當然也是在這裡。
一所紅瓦房,坐東向西正對著大路,因為窗戶很小,糊窗戶的白紙又落滿了灰,門上還歪歪斜斜掛著個破破爛爛的棉門簾,裡麵黑乎乎的,還好有一縷夕陽從歪斜的門簾和門框之間照進來,否則,可能都看不清貨架上的東西。
王立仁是柿林的名人,合作社唯一的售貨員王貴認識保國,一看到兩個人進門,就笑著說:“咦,正好,我正想找人給您家捎信兒咧,夜兒來了一封叫您伯轉交的信。”
他從櫃台下拿出一封信放在櫃台上。
年年眼前一亮:這信封咋這麼好看?
他見過的信封,大部分都是土黃色的牛皮紙,少部分是泛著點黃的白紙。
而這個信封,整體是雪白的白色,還有一圈顏色特彆好看的花邊,鮮豔的紅色和晶瑩的藍色菱形小方塊相間,整整齊齊地圈著中間的雪白,把中間收信人的名字稱的像花朵中間的蕊。
保山掀開外麵的罩衫,去棉襖兜裡掏他要寄的信,年年把櫃台上的信拿了起來。
暖黃色的夕陽照在雪白的信封上,年年細長的眼睛睜得溜溜圓:“這,這……,收信人的名兒,還能是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