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長壽給田素秋夾了一筷子菜:“你放心吧,有你這樣個娘,咱家的孩兒都成不了窩囊廢,風調跟雨順將來到婆家,她們不欺負自個兒女婿就算不錯啦。”
雨順一揚頭:“就是,我不欺負他就不錯了,想欺負我?哼!”
田素秋看著雨順笑:“我教您不受欺負,可沒教您欺負彆人,都是人,你不願意受欺負,彆人就願意?
兩好擱一好,知不知?”
雨順點頭:“嗯,知,人家對我好,我也對人家好;誰想欺負我,我再欺負他;咱不先欺負人。”
祁長壽看著雨順笑:“小厲害妮兒,你成精吧。”
年年看著兩個姐姐,不開心:“人為啥非得結婚呐?我不想叫俺姐去彆人家。”
春來說:“沒法,從古到今都是這樣,人長大就得結婚。”
田素秋把一個金黃的小蒜瓣放在年年的碗邊,看著風調,溫婉地說:“還有啊孩兒,以後不能說啥命不好,不能自己咒自己。
你要是命不好,就生不到咱家,該生到孟老栓家去。”
風調咧嘴:“噦,我才不咧,生到他家還不勝生成個豬。”
年年附和:“就是,二妮就說,她下輩子想當小蟲兒,不然當花、草也中,隻要不生到孟家,她說當啥都中。”
孟老栓,就是孟二妮他爺,孟張氏的丈夫,李春花的公公。
五隊的人都知道,孟張氏確實潑婦不是東西重男輕女,可孟家最重男輕女的,是孟老栓。
整天不聲不響,看著老實木訥的孟老栓,不但極度重男輕女,脾氣也極壞,年輕時三天兩頭打孟張氏,每次都是往死裡打。
孟張氏在娘家地位低,到了婆家地位更低,為了活命,為了少挨打,她時時處處都在討好孟老栓,辱罵家裡的女孩子,欺負隻會生女孩兒的兒媳婦,隻是她討好孟老栓的手段之一。
孟老栓和孟張氏實際上還生了好幾個女兒,生出來直接溺死了兩個,抱給彆人兩個,剩下的兩個,被他們給兩個兒子換了親。
不過,孟茅勺和李春花不是直接換,而是因為屬相,多家合作。
孟老栓當初找了幾個媒婆,讓她們尋到了幾個跟他一樣不把女兒當人的家庭,幾家推磨式換親:孟茅勺的小妹子,嫁給了個三十多歲、智力還有點問題的羅鍋,羅鍋的妹妹,嫁給了六角樓一個兄弟姊妹特彆多、家特彆窮患過小兒麻痹的男人,……,磨轉著圈各種推,十七歲的李春花嫁給孟茅勺,為她當時已經快三十的大哥換了個不滿十九歲的媳婦。
柿林村至今還有很多人記得孟老栓的名言:嫁出去的女人,以後是生是死,跟娘家都沒關係。
伺候公婆和男人,是女人的本分,做不好的,打死活該。
女人嫁了人還惦記娘家,是不忠不孝,是父母從小沒教好。
女人結了婚還回娘家,是成心丟爹娘的臉,因為她們回娘家的時候,公公婆婆和男人就沒人伺候了。
田素秋歎了口氣:“春花殺材,叫孩兒們也跟著她遭罪,二妮恁聰明,生到孟家,可惜了。”
祁長壽又給她夾了口菜:“彆人家的事,彆操心了,咱幾個孩兒隻要好就中。”
……
一頓飯吃得跌宕起伏,年年已經忘了之前的話題。
接下來,因為田素秋想起年年說西崗上的白蒿已經能吃了,特彆興奮,讓年年吃完飯就去薅,中午就能蒸著吃。
雨順又從白蒿聯想到榆錢、柳絮、楊絮、薺菜也馬上都有了,全家人因為很快能吃到那麼多新鮮美味的食物歡欣鼓舞。
年年放下碗就挑了個趁手的鏟子,擓著籃子,兜裡揣了根比老鼠還大的烤紅薯往西崗跑。
他薅的白蒿剛蓋著籃底,保山也來了,兩個好朋友一邊交流昨天晚上挨打的經驗和其後家裡發生的趣事,一邊撿著比較大棵的白蒿薅。
中間年年想撒尿,脫褲子時想起昨天那頓鞋底,扒了褲子讓保山瞻仰他的屁股,現在還紅著呢。
“不過,俺媽是使鞋底打的,已經不咋疼了。”年年摸了摸屁股,得意地說。
保山不甘示弱,他也扒掉褲子露出屁股,還撩起後背的棉襖,讓年年瞻仰他的傷痕。
年年發現,保山身上居然沒有記憶裡應該有的一道道凸起的紅痕,更不用說血痕了。
看著年年吃驚的樣子,保山更得意:“這兒是冬天呀,我穿的棉褲棉襖,俺伯夜兒打我的時候沒叫我脫褲子,也沒掀我的棉襖,聽著榆枝梢‘日日’可響,其實一點都不疼。”
還是有點疼的,但這個時候堅決不能承認。
年年恍然大悟:“您伯可真狡猾啊,怪不得他能當公社書記咧,你回到家是不是還吃好東西了?”
保山樂得嘿嘿笑:“公社食堂夜兒晌午是燒餅夾,俺伯不舍得吃,夜黑都帶回來了,嘿嘿。”
年年真心羨慕:“當商品糧真美,當乾部真美,啥好東西都能吃,還不用掏錢。”
保山再接再厲。
他放下鏟子,兩隻手比劃了個大紅薯的厚度:“燒餅夾鎮——厚,裡頭都是肉,可——好吃可好吃,以前,我一般一頓就能吃半拉,最多大半拉,夜兒黑我獨個兒吃了一個,又喝了一大碗雞蛋甜湯,我去睡的時候,俺媽還偷偷給我了一個玉米糖。”
年年早上喝到一碗雞蛋特彆多的甜湯的喜悅遭受嚴重衝擊,他泄氣地坐在墳堆上,看著東南方想象中的縣城青陽,發出長長的感慨:“啊——,我要是能成商品糧,去城裡工作就好了,臨時工也中啊。”
這事太難,保山聽了都哭喪臉:“不中啊,商品糧可不好整,你沒看見,城裡人還叫上山下鄉咧,俺姐不就是。”
年年沒精打采地撿起鏟子,繼續薅白蒿:“我知,我就是說說,我知我八輩子也成不了商品糧。”
不過,年年的消沉沒持續多久,天空中突然響起的一聲啼鳴,把兩個小孩子的憂愁衝得一乾二淨。
一個飛得特彆高、個頭特彆大的鳥在空中盤旋,年年和保山追著它奔跑:“鷹,老鷹,它可真大,真漂亮,真威風啊……”
鷹在西崗上方盤旋了好幾圈,最後俯衝,在柴垛村的一片小樹林裡抓著一隻兔子離開。
兩個人追著鷹跑了好遠,看著鷹消失在天際,才意猶未儘地停下,可兩個人興奮的心情一直持續到星期五返校,校長宣布高老師請長假,一年級的班主任換成那個叫常金柱的男人時才消退。
常金柱上第一節算術課時,年年看著黑板上狗爬一樣的粉筆字想:晌午我要是來學早,就開始照著第一課的生字練字。
星期六放學前,聽到常金柱布置“語文,1至10課所有的生字寫5遍;算術,1至11課的全部課後習題做5遍”的作業,年年想:這個常老師是傻子吧?
一年級沒有作業本,學生就一個小黑板,兩麵寫滿,也不夠把前5課的生字寫5遍,居然還叫接著寫至少能把小黑板的正反兩麵寫滿10次的算術題?
年年也從來沒見過、沒聽說過,算術題,不是因為做錯了糾正,正常複習的情況下居然一下叫做好幾遍。
又一個星期二,當年年在珠算課上看到常金柱從頭到尾一根食指算到底的指法,回到家,他對田素秋說:“媽,我不想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