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夜雨(2 / 2)

長壽令 午間明月 5477 字 1個月前

陳昭又起身,行至外間一一檢查,最後在門側的那扇窗前停了動作,他看著窗外站在雨中的男子。

遠方熒星閃爍,意欲從無儘的黑夜中跳出來,然而夜幕不甘落敗,吞噬那點點微弱的光芒,深邃亦如他的雙眸。

這個與他相貌相同的人,陳昭知道是誰。

陳昭的記憶不由得隨之回溯至那日遊湖畢、自己歸家途中,這人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攔住他的去路,也是那一日,他知曉了司月的過往以及他的過去。

猶記得那人輕蔑的話語縈繞在他腦海中:

“你不過是一縷可憐、渺小的殘魂所化,借著我的命格便想染指你不該也不配觸及的人嗎?”

“區區螻蟻,下界凡子,一夕求學也妄想龍門一躍?”

陳昭眸色暗了幾分:司月的遭遇與他脫不了乾係,她怕的雨夜、雷鳴,皆因他的一意孤行。

或許這人隻是想逼退他,叫他懦弱無能駐足不前,甚至不惜借以司月的名聲……

陳昭笑了,看向他的眼神中甚至帶了幾分玩味。

都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罷了,以他人不幸為談資、工具,陳昭自認自己實力不如他、不如那個地方的所有人,可那些人,又有幾個是他看得起的?

陳昭略頷首,在那人的注視下緩緩關上窗,隻給他留下一個淡淡的笑容。

……

回到房中,陳昭又從櫃子裡抱出一床厚厚的被子,似是對自己說,有似是在告知司月:“近日晚間頗涼,今夜雨也不會停,”但似乎更偏向於後者——未得半點響應,他有些疑惑:這麼快便睡了?

他將被褥放到床上,輕手輕腳走到床頭,稍微掀起一角,見司月輕輕閉著眼,呼吸平穩,眼角還掛著淚,陳昭見此不由歎口氣,悄悄伸手撫去。

他道:“會好起來的。”

撫順了貼在她臉頰上的碎發,又將那一通礙事的首飾取下來放在矮櫃上,瞧著她被壓紅的皮膚,眼底的青色,額頭隱去的疤痕。

問道多年,她的身上未曾有歲月駛過的痕跡,但歲月也並未讓她嘗太多甜頭。

將被褥蓋好,陳昭掀開被子動作輕慢地躺上去,翻身的瞬間猝不及防兩股涼意自他脖頸間蔓延開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一把抓住司月的手,聽到她得逞的笑聲,便知道自己又上了當,隻道:“我還以為你睡了,手怎麼這麼涼?”

司月收回手,又向他腰間探去,似乎是想環住他的腰身,奈何鑽了半天也沒從底下穿過去。

陳昭則從矮櫃的小屜中拿出一個錦袋來,往裡注入些許靈力後遞給司月。趁他起身的間隙,司月如願以償,緊緊抱著他,低聲道:“就像話本裡講的那般,偶爾捉弄你一下,又沒有惹惱你。同你說好話,叫你心底甜滋滋的。像話本裡一樣,扯扯你的發尾,趁你睡著了在你臉上畫胡子畫烏龜,氣得你牙癢癢。話本裡講,想離你近一些,天天看著你,把你盯得臉紅心急,叫你也扭捏起來,一句話也說不清楚。想跟話本裡的一樣,和你好好的。”

果不其然,陳昭確實悄悄紅了耳朵,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什麼來,最後隻是把發熱的錦袋強塞到司月懷裡。

司月收回靈力,四肢溫度漸漸有些許回升,她努嘴收回手,緊緊抱著錦袋不說話。

許久,陳昭才開口:“那位姑娘……我並不知情。待我趕回時,她業已入獄。之後經晨、驚羽同我說明,才知她早已不是原來的她,而是一名‘奉夜’。”

“那天你在哪兒?”

陳昭垂眸,道:“和稽山下,吊唁故人。”

四月初九,是他離開的那天,他許下承諾:不日必回。但因變故,他一直沒有回去。

四月初九,是阿娘離去的那天,她臨終前一句“阿娘也想見見她”讓他維持營夢幻境的存在直到今日。

四月初九,是好友戰死沙場的那天,遍地屍骨、流血漂櫓,僅那一麵矗立在他不倒的身軀的鮮紅的旗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四月初九,是墨追殿上梔酒慘禍發生的那天,明明隻差一步便能與尊長共議朝問國事。

似乎所有的不幸都發生在這一天,自然而然,他的情緒難得的糟糕。

“那天經晨貪玩,跑到這兒來,奉夜也是他處理的,”陳昭頓了頓,又補充道,“那天,她若遇上了我……在那天的話,下場必然不止於此,於公於私,我都不會放過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奉夜。”

於私,奉夜害得自己家破人亡、此後無緣問津政事,任誰也吞不下這口氣;於公,奉夜妄圖分裂朝問的謀劃已非一朝一夕,縱使他身處草野,也應當為朝問之存亡有所作為。

“奉夜的希望,是未商。未商的力量足以顛覆朝問乃至整個九天大陸的無辜生靈。若無禍心倒也無傷大雅,可惜如今與供掌權者是舊皇族夜氏旁支長子,一個野心勃勃的……”陳昭看向司月,語氣中帶上幾分嚴肅,“兮兒,答應我,今後不要再使用靈蠱了,好嗎?那是他們……”

聽來,似乎是靈蠱與未商有著匪淺的關係。

“我信你。”

陳昭笑笑:“隻是要讓你受苦了,要想徹底擺脫靈蠱必然要五感封三年,靈力時高時低。三年吃不到你愛吃的辣子與甜糕,我新學的菜式又要白費。”

“那……那怎麼辦?要是三年之後你忘了怎麼做,我不是吃虧了嗎?”

他笑:“還擔心這個?諾,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他又拉開另一個抽屜,裡麵滿當當的業已發黃發舊的小冊子,上麵還留有他一筆一劃寫下的筆記與菜式繪樣,但似乎都是糕點一類。

司月打趣道:“你改行當廚子啦?”

陳昭推回去,眼睛看著床幔,似在思考什麼。須臾,他道:“好像還真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某些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小店裡打雜,偶爾掌櫃的還能多給些錢好讓我買一身體麵的行頭。那時我衣服上儘是大大小小的補丁,店口小二見了也不由得嫌棄起來。”

她詫異:“竟到了這種境地?”

“唔……或許是吧,那會兒……仿佛悟道一般,又好像是被罵了一頓,決心要去體驗煙火,自然要從身無分文開始。雖是體驗,亦是提升,不然哪天跑到某個有靈力禁製的秘境被活活餓死。”

“聽起來……你遇到過?”

“有一次被掌櫃的派出去采買,結果一行人不幸被一群山賊捉了去。不過那會兒正逢戰亂,那群山賊連帶著正在做苦力的我們一同被抓去充兵,倒是不記得是哪邊的了,最後還打輸了,又成了俘虜。好在那支剿匪的隊伍是新立的司刑寺,不對,那會兒還不叫司刑寺,叫……清夜盟,幾經輾轉又改了好幾個名字,但對當時的奉夜到底起不到威懾的作用,直至司刑這個名字在拓城城北二百裡外鹽山山腳枯湖之戰打得響亮,漸漸,名字才成了司刑寺。”

司月看著他的臉因激動而染上緋紅,笑道:“你也參與其中了吧。”

陳昭麵露尷尬,臉上紅色更深,答道:“不幸的是,我依舊是個打雜的。等我從後方衝上去時,戰火已經停歇,不過我也抓到了幾個準備逃走回去報信的,上頭賞了我一個小官職,叫我管好全軍飯食。”

她笑出聲,問道:“後來呢?”

“後來遇到了穆子瞻率軍北伐,我們倆正打了個照麵,他便順勢領我出來,笑了我一晚上。”

“穆子瞻?”

“那位格世的嫡親兄長、年少有為的穆將軍,年僅十七便從塞北之北底阿族手中奪回被攻占的十一座城池,甚至俘虜了底阿族的阿茨默、止爾納、封汗、古達津四長老,在底阿族象征著神明卻又充滿殺戮氣息的祭壇上,借著底阿族的聖器徒延刀——一張殺人無數的大刀一支並著新打的羽箭敲了一支曲子,唱了一首童謠。”

陳昭依然記得,事後問他為何這麼做時,穆子瞻看向北向遠方的廢墟,又看向那些被解救的百姓,那一雙雙充滿絕望、恐懼的眼睛以及那祭壇下殘餘的麻布衣服——看其尺寸,應當還隻是個紮著雙髻的小娃娃。

穆子瞻卻答了毫不相乾的話:“出行前,家中小妹說不要成為一個讓小孩兒害怕的大英雄。唉,小孩兒嘛,我兒時也想成為外祖父那樣的大將軍呢,不過……外祖父確實有點凶,我家小妹雖不說,我也知道她有些怕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