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森果然是第二日才回她,算起來他那頭還是晚上,算準了早晨的時間給她電話,聲音喑啞疲憊:“手術順利嗎?”
其實他知道文竹的一切動向,可他就想聽她講。
“順利。”文竹依舊在病房外接的電話。
“不高興?”徐漢森察覺到了。
“沒有。”有一點,但不想說。
“跟我說說你十五歲的事情。”徐漢森不是真正的毛頭小子,也不是風流的浪蕩子,他不會過分糾結這些細枝末節,既然女人不願意講,他就不再問,不必浪費這些時間。
“嗯?十五歲?”文竹有點懵,話題怎麼跳得這麼快?
徐漢森把領帶取下,小心地脫掉外套和襯衫,在樓頂那天,上機之前還是不小心被一個尖利的東西傷到了手臂,回到酒店才發現一條長且深的傷口,輕微處理了,這兩天恢複期,既痛又癢。
老金很自責,覺得是自己工作不到位,這幾日又加強了許多防護,一圈人圍著徐漢森轉。
“我大姐的大女兒今年十五歲,很頑皮很有個性,大姐和姐夫頗為頭痛。”徐漢森隻好和她解釋,“跟你一樣,自小是個美少女,受儘追捧,或許你知道這類女孩子青春期到底在想什麼。”
文竹知道徐漢森的姐姐是跟白人結婚,生下混血兒,若是外甥肖舅,當然會是美人,她把那一陣莫名的不高興撥開,認真和他聊起這些話頭。
“我十五歲?很瘦,但在同齡女孩裡算長得高,老坐在最後一排,他們都叫我竹竿子。”文竹仔細回想自己在三橋鎮的十五歲,“受儘追捧還說不上,但確實也收過不少情書,有的還錯字連篇,主謂賓都分不清楚。”
徐漢森笑,想喝點小酒,愉快地坐下與喜歡的女子閒聊,可惜醫囑說傷口愈合期,儘量不要沾酒,他稍微克製了一下,隻從冰箱拿出一杯冰水:“還有呢?”
他想知道更多。
“還有,那時候我成績並不太好。”文竹有些不好意思,“姨婆怕我考不上大學,不論是早上還是晚上,都拿著棍子在後頭盯著我背書,若我偷懶,屁股和手掌都要吃姨婆一棒。”
說著又忍不住撒嬌:“姨婆動起手來一點都不留情。”她伸出左手來晃了晃,仿佛徐漢森就在眼前,“有一回我偷溜出去玩了一個晚上,沒有在家做題,還撒謊說試卷沒帶回來,被姨婆識破,拿棍子把我手都打青紫了。”
後來姨婆心疼那隻青紫的手,又拿起藥酒給她搓了半天。
“你呢?你讀書時,成績好嗎?”文竹問他。
“不壞。”徐漢森想起那個未完成的博士學位,有一股淡淡的遺憾,卻不後悔。
他和大姐都是在祖父書房開蒙識字的,年紀到了就進國際學校,每個人身邊都圍著至少五個補習老師,外語騎馬網球遊泳高爾夫,哪一樣都沒落下。再長大一些就跟著父親去公司開會,旁聽董事會議,了解這個世界的經濟規則,接著進藤校,和其他人較著勁兒拿獎學金。
徐漢森愈發愉快,很樂意和文竹聊這些小小的過往:“十五歲,沒有偷偷談戀愛嗎?”
“瞎說,才十五歲,什麼都懵懵懂懂的,而且姨婆認識我所有的男同學,凶得不得了。”文竹的聲音越來越軟,“那時最痛苦的事,就是把劉海剪壞了,還回家哭了一場。”
徐漢森被逗得笑出來:“很可惜,沒有見過那麼可愛的你。”
沒見過最好!文竹想。
十五歲的她,臉上還有些嬰兒肥,總穿著肥大的校服蕩來蕩去,一點都不好看!她可沒覺得徐漢森留意到她是因為看到了內在美。
“怎麼樣?這些十五歲的經曆對你們的精英教育有幫助嗎?”文竹大大方方地問。
“咳。”徐漢森笑笑,被擠兌了,“確實路徑不太一樣。”
“哎,徐叔叔...”文竹揶揄他,“雖然你已經是叔叔了,可又不是沒有年輕過,不知道年輕人在想什麼嗎?難道是因為年紀太大,都忘了年輕是什麼滋味了?”
小狐狸,又拐著彎說他是老男人。徐漢森有點拿她沒辦法。
“叛逆期嘛,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清醒最獨立的人,在生活裡受點實實在在的欺負,就老實了。”也許受過的教育不同,但文竹堅信,人性這種東西,不分人種和國家,都是一樣的。
徐漢森這才發現自己把這件事看得過分認真,教養子女是父母的責任,他隻需要當一個好舅舅就可以了。
“要不要和我說說你的十五歲?”文竹很期待。
徐漢森倒是沒有那麼多細節可以分享:“十五歲,讀書升學,放假了就跟長輩出門見世麵,偷偷對女性身體好奇,長了小胡子,變聲期裝酷不愛說話,也爭強好勝打過架。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父母身邊的人,每一個都對我們很客氣,那一陣覺得自己是眾星捧月,不知天高地厚。”
其實現在也有這種優越感,隻是他自己察覺不出來。
他說得很平靜,仿佛那是一段平和的歲月,但,沒那麼簡單。
那時候黃家已經有敗落的跡象,大姐到美國求學,和姆媽鬨得很僵,父親又長期全世界地跑,家庭關係很不好,他年紀小一些,仍留在港島讀書,因為姆媽的關係,和舅父表兄弟們往來密切。
小舅父堪堪隻比他大了十來歲,開高調的跑車到校門口接他,帶他去看花花世界,教他喝烈酒,跟選美小姐一起吃飯跳舞,讓他挑自己喜歡的女明星,約出來到遊艇上吃飯,末了把他帶到澳門賭場,一擲千金,一晚上輸了一棟市中心的小樓,全數掛在徐大太太的賬上。
父親知道後震怒,幾乎切斷他和黃家的聯絡,每日都派人看著他,誰來勸說都不行,年輕的他不懂,為什麼小舅父可以去,他作為徐家子卻不能去。
姆媽聽說兒子被人管著,戴著她的粉色大鑽戒和幾個牌搭子打牌,無謂地出張牌,也不覺得是多大的事,站在徐漢森這頭幫他對抗徐中正,認為這是小事,說隻不過是年輕人的一些玩樂方式而已,原先他們黃家風光時,還能贏下一條街呢。
徐漢森記得那時父親沒空在家裡見他,而是讓人把他帶到寫字樓的辦公室裡頭。
坐在俯瞰維港的辦公桌前,父親看起來似乎很累,他明明還不到五十的年紀,頭發半白,已經有年邁祖父的老態:“阿森,徐家子弟,無論是哪個房頭的,絕不能沾賭。這句話我隻說這一次,你記住了。”
十五歲的徐漢森當然沒有三十七歲的徐漢森成熟穩重,可父親的疲態重重地烙在了他心上,剛長小胡子的他鄭重地回應父親的話:“我記住了。”
文竹一邊聽徐漢森低沉的聲音,一邊在腦子裡構想出一個十五歲,有些傲嬌又有些桀驁的徐漢森。
她喜歡這個話題,喜歡這樣互相探索對方人生的過程,這個越洋電話,兩人說了很久都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