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仙女棒後才招呼付新宜坐下。付新宜便坐到椅子上，捧著茶盞。

茶盞八分滿，不過水已經溫涼，似乎是顧穠華半個小時前倒出來的溫度。付新宜喝了一口，不難喝。

付新宜不打算開口。顧穠華已經拒絕了她的表白，她沒有做第二次正式表白的打算，除去情感方麵，顧穠華也就是她曾經的校友，現在的同事。沒什麼好聊的，所以她不打算挑起任何話題。

顧穠華也喝了一口茶，一時兩人相對無言。

付新宜思緒飄飛了一瞬，她看過一本犯罪心理學相關的書，書裡寫著，如果要審問犯人的話，不能給犯人喝水的權利。犯人一旦喝水，他想坦白的一切，都會隨著喝水的行為咽下去。

現在兩個人都不是犯人，而她是被組長安排來看望病人的工會代表……就這麼理解吧。付新宜還是找到了話題：“你這什麼感冒，一周後還發燒的？”

“本來還好，區區感冒而已，”顧穠華小聲說著，說著說著心虛地撇開眼神，“但不知道是晚上噩夢做太多，還是工作多了累著了，感冒一周了還沒好……然後就發燒了。”

付新宜扶額：“那你去醫院查了沒，是不是肺炎什麼的？”

顧穠華道：“組長帶我查過了，沒什麼，發燒完歇一兩天，狀態回複了就好。我手上還有很多活，也不能歇太久……”

說到工作，就像是被泰山壓著脊背，顧穠華這個剛入職一個月的新人，說不下去了。

顧穠華並不是活潑的性格，他沉默，話也不多。

付新宜和顧穠華不同專業，她沒辦法做出針對性的安慰和幫助。於是她也沉默。

……如果顧穠華是她男朋友的話，倒簡單地多。隻要提供情緒價值，倒簡單很多，貼貼親親抱抱揉揉搓搓，簡單的肢體接觸就能給予伴侶最好的情緒安慰。

付新宜想到這，在心裡歎氣：所以她來乾什麼啊！坐蠟嗎！

付新宜有點後悔來這一趟，於是她打算走人了。走之前，她禮節性笑問道：“你現在畢竟要休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顧穠華下意識要搖頭了，但他頓住。

他凝視向付新宜。

這還是付新宜第一次在私密場所，近距離和顧穠華對視。

一般來說，在私密場所對視會帶來不可知的危險。但顧穠華疲倦而不掩穠麗鮮豔的臉龐，眼尾因些許失落而微垂，神情中隻有著近乎注視一片桃花瓣翩飛落地時的些許悵惘。

顧穠華說：“其實，我有些後悔，那天晚上……”

後悔什麼？

付新宜有些好奇，但顧穠華已經起身送客了。

縱然付新宜追問“你後悔什麼”，顧穠華也搖頭不說。

付新宜：……算了。

就當這是帶薪休假所必須要承受的精神攻擊。

.

付新宜回到了宿舍。

突如其來的休假，沒有規劃，以至於不知道做什麼。

付新宜打開碼字軟件，想著早上不是才寫了五百字，就不想接著寫。

腦子裡還是白水的[情意難抒]好感度劇情。付新宜想了想，索性打開電腦，開啟飛行模式，接著寫好感度劇情——

為了規避可能的文案泄露，寫完後付新宜直接在飛行模式下存入光盤，回頭用光盤導入公司電腦。

好感度劇情一般一萬字左右，付新宜中途吃了家酸辣土豆絲外賣休息了一下，到晚上的時候將將寫完。一看時間，晚上九點，理論上是她去健身房的時間。

居宿舍辦公就是這點不好，完全不想出宿舍門，一來一回路途就要二十分鐘左右，怪浪費時間的……

付新宜轉動了下脖頸，脖頸發出了老人般咯吱噠的聲音。

付新宜哭笑不得，站起身，在窗戶前站了站。

她很少眺望窗戶外的樣子，因為窗外並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景色。窗外有的隻是幾棟樓房，有的窗亮著有的暗著。稍遠處還在建設的開發區在晚上漆黑一片，看不分明。再遠的地方就是公路連綿遠去的路燈。

公司大樓集群歸根到底屬於郊區，地價相對便宜，一平米兩萬多……好吧還是挺貴的。

付新宜想到她去各個遊戲公司踩點的時候，一家遊戲公司的員工晚上十點半了還沒下班。門衛都下班使得付新宜混進去了……然後她聽著員工抱怨說今天又得打出租車回租處。

忽然覺得宿舍的舒適度從80分飆升到95分。

不過窗戶麵前終究沒什麼看頭，付新宜準備拉上窗簾，去健身房鍛煉。宿舍樓下也有健身房，就是設施差一點，她平常不太考慮。

但，她看見了什麼？

對麵樓的陽台上亮起了一簇小小的亮光，在近秋的夏風中搖曳閃爍，像是一顆在人間偶然躍現的星星。

星星在璀璨綻放，映亮一小塊昏黑的夜。

光亮很快黯淡，但呼吸間的功夫，又再次亮起。

有些距離，輕微近視的付新宜看不清抓住星星的人的麵龐。但她有種奇特的直覺——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十二樓，A棟。

好像是顧穠華，在陽台上一個一個地放仙女棒。

光線明滅，在夜幕中像螢火一樣微小，又像是無數玻璃碎末中的那小小的一粒糖。

一粒光，有什麼好看的？

但付新宜沒有拉窗簾，她站在窗前，看著。

很奇特的心境，付新宜很平靜。

但平靜中有什麼在平靜之下激蕩沸騰，似乎有什麼要衝破冥冥之中的阻礙，要氣化升空成風，要讓她的理智克製和冷淡都被風吹散，隻留下自己最本真的心意。

對著仙女棒，是可以許願的。

所以，顧穠華對著仙女棒，是許下什麼願望呢？

他中午沒休息好，欲言又止說出的“後悔”，是後悔什麼呢？

付新宜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的思緒真的飛遠了。

她像是一個體驗派演員，趕稿一天後，她成功讓自己也陷入了[情意難抒]的心態上，開始好奇一些情感上的問題。

——以至於現在都開始好奇顧穠華在後悔什麼！

就算顧穠華的後悔真的和她有關，那又怎麼樣，與她何乾，她哪裡要費心思想這麼些？

讓顧穠華他自己後悔去！

光線徹底消失，顧穠華把一包仙女棒一根根都燒完了，星星曾經留駐過的陽台，隻剩昏黑一片。

像是尋常而普通的黑夜。

“刷啦”一聲，付新宜恨恨拉上窗簾。

.

顧穠華沒有留意到對麵樓棟的付新宜。他看向微型的火樹銀花時，四周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昏暗，無法被人眼捕捉。

直到最後，顧穠華拿著最後一根已經燒到焦枯的仙女棒，久久不能回神。

人的喜歡是會變的。

顧穠華以前隻喜歡玩電腦遊戲，那時候他做夢都是成為遊戲設計師。要設計遊戲，編程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給編程一個方向。為什麼要寫出這種邏輯，要怎麼判定，設定什麼樣的數值才能打得棋逢對手。

但他在遊戲設計相關論壇遇到付新宜的一年後，大二的元旦節來了。

已經塵埃落定的一年，付新宜換了新的男朋友，成績在專業前十，她在論壇上也找到了誌同道合的朋友，開始做獨立遊戲。

她的朋友還找過他，問他有沒有興趣幫忙做數值規劃。他猶豫了很久，沒有回複。

他該怎麼和付新宜說呢？在他隱瞞了這麼久，她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日子過得自在開心的時候？

她會以為他這個ID背後的人是誰？

他又十分能掩蓋他的情緒波動？不因為私人感情耽誤團體行動？

有許多糾結的點。

第二周，他試探性地想再問點什麼，例如能不能開個小號或者單向聯絡什麼的。他想出一些或可笑或實際的方法。

但他隻發了個表情，那朋友就客氣而抱歉地回複說，因為他一直沒有回複，團隊已經找其他人了。

那一天是舊年的最後一天，她的朋友最後祝她元旦快樂，萬事如意。

顧穠華想了想，把不回複進行到底。

他不知道怎麼回了，懊惱堵住了他的喉嚨。

最終無可奈何，他關閉了電腦。

一下子不知道做什麼，他發了一會兒愣。

確實是要過元旦了，元旦之後期末考，期末考之後回家過春節，之後再來學校，春暖如新。

他沒有在元旦晚上複習的打算，K268的外包也已經做完，因為期末考，他沒有在一月接單。上一周他沒有回複，也有“把現在手上的活收尾做完，安心想辦法看看要不要去付新宜那邊的團隊”的意思在。

一下子無事可做。

心下空蕩的時候，付新宜就會在他的心中浮現，於是身體被情緒裹挾，無法控製，無法再集中精神做其他的什麼。

顧穠華索性站起身，出門逛逛。

畢竟出門隻用邁腿，不用動腦。

顧穠華出宿舍門後，溜達過熱鬨的校外商業街，從另一個校門繞回來，衣服上多了些燒烤煙火的氣息。

另一個校門走進去十分鐘左右，有一個舊操場，學校暫時沒有裝修打算，舊在那裡。此刻就被學生會征用去做放煙花活動，紅紅火火，轟轟隆隆，一片繁榮。

顧穠華仰頭看了一陣，決定回去。

太吵了，耳朵都被聲音震到發疼。

這本來是尋常的一次出門溜達，沒什麼特彆的，如果是遊戲裡的話，他現在的狀態大概是【一天剩餘時間-2h，體力值-10，健康度+1，心情值+1】，聊勝於無的加成。

但走過校園中心的校湖時，他隱約聽到了付新宜的聲音。

顧穠華循著聲音看去，隻見湖岸邊，付新宜在和她室友們一起舉著仙女棒，各自許著願望——

“許願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不要掛科。”

“許願新年抽卡不要吃井——”

“許願我和男朋友這次期末考都能考好！”

“許願新的一年暴富暴富暴富！”

“新的一年一定要健健康康！”

在這些聲音中，顧穠華能分辨出付新宜的聲音，付新宜許的願望是。

“希望新的一年，遊戲項目成功研發，能有一個成品。”

付新宜許願的語氣認真，到了可愛的程度。

顧穠華禁不住對著璀璨燃燒的仙女棒許願。

【希望她的願望能成功實現啊。】

仙女棒熄滅了，湖邊有的隻剩下平平無奇的路燈。

路燈足夠照亮她們回宿舍的路，所以她們並沒有停留太久，很快就離開了。

她們沒有發現顧穠華，於是顧穠華能安心站在原地，看看她的背影，又怕自己不禮貌，看向平靜的湖麵。

他忽然有些高興，付新宜的新年願望沒有許她的男朋友。

但這種高興實在有點卑劣，他很快換個問題，想著，他還會對仙女棒許什麼願望呢？

然後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貪婪。

他想再次得到重逢。不是像此次一樣璀璨短暫的幾分鐘。

而是能站在她麵前，笑著自我介紹，說，“付新宜你好，我是顧穠華，我能和你一起做遊戲。”

新的相逢，新的開始。就算付新宜對戀愛的態度傾向於一個片葉不沾身的浪子，就算他可能永遠不敢表白，隻能和付新宜做普通朋友。

但……這也比隻能遠遠看著付新宜的背影，還擔心這會不會冒犯她，來得好。

事不過三，顧穠華希望自己有第三次機會。

希望命運能原諒他的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