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漫天大雪。
祝神像在雪中,又像在畫麵之外,茫茫積雪在他腳下,可滔天冷意卻沒入侵他身體分毫。
那條龐大的青色巨蟒在遠處撕咬著黑衣男子,男人手持一把長劍,臂膀被蟒蛇噙住,腰部以下纏著蛇尾,泛著冷光的蛇身自男人腳下延伸出數丈之遠,最尾端已沒入雪地。
突然他揮起利劍,朝腰間蛇肚子斜刺過去。
劍刃與蛇鱗之間迸發出割裂聲的同時祝神聽見蟒蛇發出的嘶叫。
難以想象一條蛇在痛極時的叫聲也能如此淒厲,像沒有威壓與氣勢的龍吟,隻剩粗糲的長嘯。
難怪說蛇修五百年成蛟,蛟修五百年化龍。
它的身體被刺出一個血淋淋的窟窿,仰天長吟過後盤繞在男子腰上的部分也很快鬆開,伏在雪地裡閉目休息,似是不能再起。
男人並不執著於對它趕儘殺絕,從它體內拔出劍,忽地轉身——
隔著皚皚雪幕望向祝神。
無休無止的雪不知從哪裡來,天也白,地也白,遠山近水滿目皆白,連帶呼嘯在耳畔的朔風也裹挾著了無生氣的顏色。
風聲,風聲。
祝神感覺夢境裡的自己忘了什麼。
他定在原地,迎著男人含笑的目光一動不動,胸中似萬般翻湧,身體卻做不出半點反應。
男人一步一步踩著雪坑,緩慢地朝他走來。
他逐漸看清他因打鬥而皸裂的嘴唇,看清他被撕咬得襤褸的衣衫,看清他身上每一處隨著衣料破裂而汩汩流血的傷口。
看著他的眼睛。
祝神驀地想起,自己害怕風,也害怕蛇。
他離他越來越近。就在這時,那條閉目盤臥的巨蟒突然騰身飛起,直直朝男人後背襲來。
它一口咬住對方拿劍的左手,後尾朝祝神的方向猛力旋擺,借力把男人甩了出去。
接著再叼住對方沒有站穩的身體,拚命往前躥騰,推著男人愈發遠去,死死咬住不鬆口。
祝神無意識地低頭,忽然看見自己手中握著一把纏滿枯藤的長劍。
男人的聲音傳入他的腦中,祝神隔著瓢潑大雪抬起眼,隻見對方與青蟒纏鬥在數裡之外。
可他還是在恍惚間對上他的雙目,那對似笑非笑的眼睛,穩操勝券的神情,仿終有一刻他會走到祝神跟前帶走他。
他聽他喊:“祝神。”
“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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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神。”
祝神抵在賀蘭破懷裡沉睡,雙目緊閉,眉頭微皺。
賀蘭破又握著他肩頭晃了晃:“……祝神?”
祝神猛地睜眼,窗外烈陽照得屋內滿地白光,他看向自己抓著的那隻手——賀蘭破的手背已被他攥得白裡泛青。
他舒了口氣,鬆開五指,慢慢從賀蘭破懷中坐起來,靠在床頭,因喉中乾澀而啞聲道:“什麼時辰了?”
“快正午了。”
賀蘭破抬起一隻手,將祝神散到身前的頭發攏到後麵,又把掌心滑到他脊骨中間,熱熱的貼在他身後,祝神的呼吸起伏漸漸平穩下來。
“做什麼夢了?”賀蘭破問。
祝神搖頭,揉了揉鼻梁,並不說話。
賀蘭破從床頭櫃子上拿過藥瓶,又端了水到祝神嘴邊:“先吃藥,再漱口。”
祝神問:“容琿來過了?”
一邊說著,一邊把藥送進嘴裡,又用茶漱了口。
“你還沒醒,他便走了。”賀蘭破收了杯子起身,給祝神掖好被角,“我去叫人送些吃的上來。”
祝神繼續閉著眼假寐回神:“搖搖門口的鈴鐺就行了。”
賀蘭破搖了鈴,回到床邊坐下,用手背貼住祝神額頭:“若是累了,今日便不回府。”
“你是能拖一日算一日。”祝神輕輕握著他的手腕,在他手下睜眼,眼角帶笑道,“敢拿我充借口。那麼不想回去,府裡是有吃人的閻王,還是燒山的怪獸?”
賀蘭破任他捏住,隻垂眸看著他,不吭聲。
“如今隻怕幾處園子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好歹是個主事的少爺,跑來我這兒夜夜笙歌算什麼事。”祝神拿下他的手,“況且我也不是不跟你一起。你就不擔心府裡的境況?”
賀蘭破這才開口道:“這事很蹊蹺。”
祝神眼底不著痕跡地掠過一抹異色:“哪裡蹊蹺?”
“賀蘭哀出事起就很蹊蹺。”賀蘭破說起這樁處處漏洞的事,“屠究說他是犯了邪症,可世上從沒有她找不出由來的結症,她卻不說,賀蘭明棋也不問。”
“還有呢?”
“天聽教行蹤不定,普度向來往窮苦之地走,幾乎不過世家所駐的繁華地帶,步二卻偏偏逃去城郊,恰好遇到了他們。”
再有一件,那便是劉雲。
怎麼就那麼巧守在花園外頭,瞅準時機救走了步二,甚至連逼退絞藤的藥粉都準備齊全,到了城外,二人更是各有奔頭,像一早就計劃好了。
賀蘭破沒說,卻看向祝神。
祝神自然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便笑道:“想問就問。”
賀蘭破道:“劉雲是你派去的?”
“是。”祝神指尖搭在賀蘭破手背上,有意無意地打圈,“步二聰慧機警,是個有頭腦有手段的姑娘。賀蘭哀眼皮子短淺,怕是瞧不上她。既瞧不上,依他的性子,隻會儘早想法子弄死步二。我便叫劉雲在婚期這幾日看著點,遇事能救則救,免得折了一條無辜性命。”
這話聽著合理,可似乎漏了點緣由。賀蘭破還想再問一句什麼,突然被祝神笑眯眯打斷:“給她指去天聽教,是唯一的活路。我當時想著,自己撿個人情,倘或哪天步二看上了你,便是你的福氣。”
賀蘭破冷下眼:“我從不知自己的福氣原來姓步。”
祝神道:“你最大的福氣是姓賀蘭。”
“其次呢?”
“其次?”祝神挑眉,“你還想冠幾個姓?”
正當這時,容琿和十三幺端了熱水與吃食進來,最前頭還有個陸穿原,一副甩手掌櫃的姿態往裡走。
“今日回來得這樣早?”祝神按下賀蘭破的手,不動聲色捏了捏,又對陸穿原笑道,“陸大夫義診的病人不多?”
陸穿原這是第二次與賀蘭破正式會麵。
由於這一大一小上次相見鬨得不甚愉快,加之賀蘭破一出現,陸穿原就覺著祝神又有什麼麻煩事兒在心裡盤算,故而他對祝神這個十二年都不謀麵的心肝兒沒太大好臉色,隻鼻子哼了一聲氣,當看不到床邊還有個人,徑直過來拉了祝神的手把脈道:“要一輩子病人都那麼多,我這大夫當來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