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創造機械的時候，會人為地摒棄掉主觀意義不好的邏輯，諸如猜疑、嫉妒、或是對日複一日重複勞動的埋怨，使得機械體的信任總是堅固又來得輕易。

S1的遲疑卻十分突兀。

他眼前是C4的手，瓷白柔軟，鏤空的關節縫隙裡隱隱能看見電流傳遞的訊號。

“怎麼了，S1？”那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視覺模塊受阻還是反應速度過於遲鈍，果然芯片壞掉影響很大，要不要我帶你去維修中心檢查一下，放心他們沒有訪問記憶芯片的權限啦……”

很呱噪。

S1的猶豫被這喋喋不休打斷，也不知道一個機械體為什麼總有那麼多話，就好像一條流水線總能生產出很多機械。

斷斷續續的數據碎片出現在數據庫中，解析過後，S1看見了一條河流般蜿蜒沒有邊界的鋼鐵工廠，就像C4的話那麼多。

於是他明白了。

這就是C4所說的比喻修辭。

C4還在嘀嘀咕咕：“不會你腦子也壞掉了吧？S1，S1，喂，你腦子壞掉的話會不會把我的程序搞沒，不行不行，為了避免你出問題我要嘗試一下電擊療法。”

猝不及防，那隻宣稱不喜歡任何人或者機械體靠近的手就敲了敲他的腦子，而後很快收了回去，仿佛無事發生。C4回過神，就見到S1已經好好地站在他麵前。

“走了。”

“哦。”

手臂立刻用力，將S1從黑石遍布的地上拉了起來。站起來後再沒見他有開口說話的意思，C4想了想，處理廠不是久留之地，索性拉著S1的手背離黑煙彌漫的區域。

那一棟像是深淵的尖角屋簷被拋在了身後，再無人惦記。

走在路上，機械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的形狀千奇百怪，除了人形以外，還有小車、海膽、地毯和各種幻想記錄中的生物。經過一個隻有手臂的機械體時，對方向C4熱絡地打招呼：“C4，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C4很有禮貌。

機械紛紛熱絡地朝C4靠來，畢竟他是一個受歡迎的機器人，而後他突然想起來，旁邊是一個連最基礎的常識都忘了的機器人，肯定對基地內部各個區域的認知也模模糊糊，還要適時地教導他。

數據傳輸是最安全的加密通道，不會像語言那樣被旁人聽見，C4送走了機械體，向S1的手部端口傳送數據：“這裡是物流園區。”

“正北方向是維修中心。”

“往東90°是鍛造廠。”

“從中環的庫房到外環最邊緣的廢棄機械處理廠，整個基地的西部都是工業區，麵積占據40%。”C4說，“這裡的機械種類是最多的，調度他們會花費很多計算精力。”

人類第四行星空間站整體是圓形，區域分為內環、中環和外環，彼此之間就像一個相互嵌套的圓，麵積最大外環被工業區和農業區分割，中環主要是庫房和人類休息生活的場所，C4的飛船朋友就通過大型物品的傳送裝置，放置在了中環庫房。

S1下巴微抬：“那個是什麼？”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C4看見了一座巨塔：“那是能量塔。”

內環隻有兩個地點，一是實驗室，二是能量塔。

C4抬起頭。

能量塔的造型和廢棄處理廠的尖塔完全不一樣，它是白色的，而且很細長，比起塔更像是火箭，隨時保持一種可以衝入雲霄的姿態。這座高聳的人類造物拔地而起，產出一種叫星核的能量，能量光柱從尖端衝向天空，在最高點向四周散開，以拋物線墜落的同時化成了金色雄偉的天幕。

工業區、農業區還有生活區一圈一圈地圍繞著塔，如同行星在軌道上晝夜不休，而塔是一顆恒星，在正中心默默地矗立著，永恒散發著溫柔而持久不散的光芒。

C4收回目光，他看向S1，見他專心地望向從塔尖噴湧而出的能量，就猜到他肯定也很想知道塔的來曆。

下一刻他就緊了緊手，讓想說的話可以從指縫中偷偷流走：“塔產出的星核能量是基地屏障的來源，它是一個大型防護罩，將罩子內的環境改造成和地球上的一模一樣，它可以改造土質，隔絕外界環境，調節內外光照和氣溫。地衛四的空氣含有大量的硫和氯，人類和地球作物是沒有辦法生存下去的。”

“而且有了屏障之後，就可以模擬出太陽和月亮了！”C4背著剩下一隻手搖頭晃腦，聽說人類的老師是一種教書育人的職業，那現在在給S1傳遞數據的他就是一隻機器人老師。

這麼一想好像有一點開心，C4繼續晃了晃他的腦袋，又晃了晃手，說：

“在地球，天空是蔚藍的，大海也是蔚藍的，海和天會連接在一起，中間有飛鳥和雲朵穿行，等飛過連接處，它們會落進海裡，變成了遊魚和海草。”

S1好像懂了，勾了勾唇角，雖然微乎其微：“這違反了物質能量守恒定理。”

什麼能量守恒定理啦，一點文學素養都沒有，雖然機械體並不需要文學素養。

想到這裡，C4也噗嗤笑了出來，眼睛似乎比塔的能量光柱更加亮，亮到遺憾現在竟然不是夜空。

他說：“我想也是。”

“走吧走吧，我們快去下一個地方。”

C4拉著S1快步離開物流園區，還要小心牽著手不鬆開。

基地從來沒有過機械體失去主程序的先例，先前在出入口的經曆證明了隻要和S1在一起，C4便會被看作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他也不確定和S1分開會不會被發現。

機械體都是同伴問題倒不是很大，但人類的認知總是非黑即白，隻要不符合標準就是壞的，這會讓C4有些擔心。

S1問他要去哪裡的時候，C4回答的是去休息的地方，因為這裡相對最安全。要回他的房間，需要穿過整個工業區，在中環的水泥路再往深處走一段，兩邊的庫房足有二十個仿生機器人摞在一起那麼高，遮擋了人造太陽，高高擠壓住渺小的小機器人，而後他們要再進入室內，走過無數條長廊和甬道。

進入甬道前，一陣轟鳴，在不遠處的停機坪能看見幾個穿著白衣服的人在往飛船上搬運密封金屬箱，周圍還有十幾個戰鬥型號機械體在監視他們，他們的脖子上有黑色的頸環，在末端被扣上了一個堅固的電子鎖。

一無所知的S1又停了下來。

懂了，還需要解釋他們在做什麼。

也就是萬能的C4才會知道這麼多。

C4扯了扯S1的衣袖，將他拉到貼近陰影的牆根，悄悄貼近他耳邊說：“他們都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