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凝固在臉上。
季望澄家的保姆是不錯的人,對小孩子很溫和,時常給季望澄拍一些照片,既是向季望澄的父母彙報,也是珍貴的成長記錄。
這本相冊中,全是他們雙人的合照。
可是……
每一張季望澄的臉,都被撕掉了。
看輪廓,要麼是用筆戳出一個個洞,要麼是直接用小刀劃爛,似乎是恨極了。而旁邊的幼年黎星川,倒是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
此舉的惡意,令人膽戰心驚。
“季望澄!”
黎星川喊了一聲。
對方像豎起耳朵的貓,輕盈而迅速地走過來,蹲到他的身邊。
“怎麼了?”他問。
黎星川指著照片,一言難儘:“……這個,是誰弄的?”
季望澄:“我。”
黎星川:“我是說,誰把你的臉劃掉了?”
季望澄停頓幾秒,再次重複:“我。”
“你?”黎星川難以相信,“為什麼啊?”
季望澄反問:“不可以嗎?這是‘我’的東西。”
黎星川:“可以是可以……但是,很奇怪啊。”
季望澄:“哪裡奇怪?”
“你是覺得以前不好看嗎?”黎星川欲言又止:“哪有人這樣,呃、就好像,你很恨自己?……”
季望澄觀察他的表情。
良久,他問:“是的。你可以把‘我’和以前的我分開嗎?”
黎星川:“……什麼意思?”
季望澄冷冰冰地回答:“字麵意思。不要把我和他混作一談。”
黎星川:“……”
他驚呆了。
在他看來,哪怕從前的自己不儘如人意,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他不打算否認那個曾經弱小的‘閃閃’。
一時之間,黎星川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佯裝中二,正想著怎麼用一個比較好笑的梗接話,在看到季望澄的表情時,驟然失聲。
他是認真的。
他全盤否定了他口中那位“從前的我”。
黎星川突然覺得他好陌生。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眨眼之間,抽條成清峻而冷漠的少年,難以看出童稚的影子。
他一直以為季望澄的想法很簡單,甚至有些幼稚,此刻卻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
如同平地起高牆,他隔著牆,看不見季望澄的臉。
為什麼要搬出去?為什麼這樣做?
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頃刻間籠罩了黎星川。
他此前從來沒有和季望澄冷戰過那麼久,此時此刻,不由得生出了一些可怕的念頭。
——他們是不是要像所有普通朋友一樣,在某個時間點逐漸疏遠,聯絡頻率越降越低,最後徹底告彆?
好半天,黎星川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表達,垂下手臂,既是失落,又是難過地小聲說:“你以前,不這樣啊。”
這句話不知道哪裡惹惱了季望澄。
冷靜態度頓時難以維持,他驟然抬眸,頭一次向黎星川流露出了攻擊性。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目光冷漠,惡性不加掩飾,像是打量獵物的冷血動物,身上覆滿冰涼鱗片。
黎星川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而季望澄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麵部筋條幾經抽展,沒能擠出一個溫和的表情,最後選擇放棄。
他反問:“——閃閃,你真的了解我嗎?”
黎星川一愣,情緒接著翻湧,難以置信地回望:“你在說什麼啊?!”
季望澄一字一頓地說:“你不了解我。”
我和他不一樣。季望澄想。
我和你記憶裡那個,無能的、懦弱的、孤僻的竹馬,並不是同一個人。
-
長久的休眠,讓季望澄對時間沒太大概念,無法精準將事件和年份聯係在一起,記憶偶爾會混亂。
“覺醒能力”的那一年,他不太喜歡這個說法,更準確地來說,是他在“季望澄”身體裡蘇醒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些事情。
黎星川父母名存實亡的婚姻徹底走向終結,而黎淑惠瘋得更厲害。
季望澄知道他會在家裡經曆什麼,每一次他挽起褲腿和袖口,那些將愈未愈的疤痕就是答案。
某天,黎星川的脖子上也開始出現傷口,以及指痕掐出的淤青。
他把珍藏的小鹿儲蓄罐交給季望澄。
“這裡麵是我的零花錢。”
“我媽媽……反正,如果我死掉了,就留給你。”
季望澄嚇得指尖冰涼,第一次失了神,他毫不懷疑黎淑惠會殺人。
他收下儲蓄罐,打電話給父母,懇求他們幫助自己的朋友。
父親說:“不要去管彆人的家務事。現在是法治社會,壞人會受到懲罰。”
母親說:“好的,媽媽知道了,你好好修養身體,不要著急。”
像以前的每一次,他們用自己的方法搪塞了季望澄。
因為季望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品。
這對夫妻的結合純粹由於利益,婚前約定好日後各自瀟灑,隻在利益和子嗣上達成一致。
季望澄的基因來自他們,卻並非由兩人所生,母親花錢運作關係,去國外動用了一些不合法的手段。十個月後,季望澄呱呱落地。
沒有愛情,沒有責任心,兩人對兒子的感情淡得像陌生人。
等發現季望澄有先天性心臟病時,最後一點對於後代的期望也撤去了。
遊戲一般的婚姻,大號不儘人意,那就棄號重練一個。父母對他並不吝嗇,按時打來豐厚的生活費,聘人照顧他,平心而論,他的物質生活稱得上優渥。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也什麼都不是。
黎星川不是每天都來找他玩的。
不來的時候,季望澄隻能被動等著。
小孩子沒有自己的手機,他給過季望澄他家裡的電話號碼,也告訴過他家庭住址。
“但是沒有什麼事的話,不要來找我。”黎星川一本正經地囑咐過他,“我媽媽……會很生氣。我會倒黴。”
季望澄點點頭。
電話號碼他已經背熟了。
地址也是。
但他不能給閃閃添麻煩。
他記得黎淑惠,隻見過一次,知道是個很可怕的人。
某一天,他坐車去醫院檢查身體。回來的路上,正好偶遇放學的黎星川。
黎星川也認出了他家的車,遠遠的,眼睛亮了起來,向他一路小跑,書包帶在背後左右擺動,仿佛折耳兔蹦躂時搖晃的耳朵。
閃閃,去我家玩嗎?
這句邀請已經上湧到喉嚨口。
但黎淑惠出現了。
“——黎星川!你去哪?!”
她的嗓門很尖,刺得人頭皮發麻,配合上那副皺眉抿唇的憤怒表情,路人紛紛側目。
季望澄看見黎星川突然停下腳步,笑容也跟著刹車。
他的快樂是一瞬間消失的,像是羽翼被大雨打濕的小鵪鶉,渾身淋濕,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去,肩膀下意識內扣,對著女人輕輕喊了句:“……媽媽。”
那個女人揪著他的耳朵走了一段路,黎星川表情痛苦,但並沒有呼痛求饒。
路過的成年人持著一種看戲態度,偶爾回頭。
季望澄讓司機去接人,而司機公事公辦地告訴他,很抱歉,他的任務隻有替季家開車。
“那是彆人的家務事。”解釋的時候,司機說了和父親一樣的話。
季望澄雙手扒著車窗,視線一路追過去,在心裡悄悄喊了聲“閃閃”。
十分焦急,卻無可奈何。
黎星川好像聽到了他的無聲呼喚。
在徹底離開車窗視野之前,他忽然回頭,飛快地對季望澄笑了下,又抬手比了個“砰”的姿勢,笑容毫無陰霾。——好像在說,明天見。
做完這個動作,他迅速地轉回去,繼續低著頭走路。
季望澄的眼眶慢慢紅了。
他遵守著約定,沒有往黎星川家裡打過電話。
直到黎星川整整一個月音信全無。嚴格來說,是二十六天。後來他知道,那時候黎星川家中發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然而彼時的季望澄一無所知。
季望澄輾轉反側,抱著他留下的小鹿儲蓄罐,猶豫良久,終於撥出了那個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嘟——嘟——”
“嘟——”
撥號音過後,是不耐煩的女聲。
“喂?”
季望澄聽出來了,是那位可怕的母親。一時間,他腦海中閃過很多可怕的猜測。
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成熟一些:“您好,請問,閃閃在家嗎?”
沒經曆變聲期,再努力掩飾也徒勞。
黎淑惠聽出是個孩子,不由譏笑。
那一聲陰冷的笑,沿著電話線被放大,像一根針紮向他的耳廓。季望澄握緊了電話。
“黎星川啊?”黎淑惠陰陽怪氣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話語間飽含惡意,字字淬毒,“他死了。”
季望澄一愣,頭腦空空,一時半會沒能理解她的話。
等他反應過來時,整張臉立刻失去血色。
“……你說什麼?”
“他死了。”
他憤怒地質問黎淑惠,而對方反而從中得到了樂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幾個字,他死了。
季望澄穿好外套,跑下樓。
他當然不相信那個人的話,又害怕這件事是真的,必須親眼去確認一番。
然而越著急越會出錯,走台階時,他一腳踩空,直直摔了下去。
腳踝處傳來錐心的疼痛,大腦一片空白。
那瞬間,眼前什麼都看不清。
他單手捂住自己的腳踝,艱難移動身體。
很疼,特彆疼。光是站立都困難,更彆說走路。他什麼都做不好,也保護不了任何人。
生理性淚水不斷從眼眶中冒出來,季望澄抱著膝蓋,終於忍不住哭了,傷心到難以自抑。
“閃……閃閃……”
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閃。
閃閃,你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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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狽的男孩被送去醫院,路上意外出了趟不大不小的車禍,司機受傷,後座的保姆和季望澄也跟著遭殃。
他暈過去,忽然發起高燒。
——祂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