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卸下通體身外之物,她舒適地喟歎一聲。
蘇芷信手拆了發冠,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傾瀉入水,浮於水麵,好似一團藻,又像一縷黑煙。
蘇芷彎曲腰脊,琵琶骨微顯。她看著澡盆裡倒映的臉,一時神情恍惚。隻有這時,她才記起,她是個女人。
可以身披綾羅綢緞,頭簪步搖珠花的嬌俏小娘子。
蘇芷眼眸一黯,素手拂去了一池光影,碎了鏡花水月。
蘇芷是個人間明白人,也是個紅塵糊塗人。她要豬油蒙了心肝過活,唯有這般,才能長命百歲。
她的雲愁海思不過一瞬息,屋外就響起了有節奏的敲擊聲。
“誰?”蘇芷警惕問了句,雲山霧海裡一抬頭,觀門上身影,便知來的人是沈寒山。
大半夜不睡覺,又尋她催命麼?
沒等外頭人答,蘇芷又問了句:“有事?”
這是猜出身份了。
沈寒山溫聲笑了句,隔門道:“想同芷芷取一些沐浴的香露而已,葉大娘子置辦的澡豆,我不喜歡。”
蘇芷皺眉:“你出門在外,怎這麼多事?我也沒有。”
“哦?我常嗅到你衣上蘭草香,竟不是用香露醃漬的嗎?”這話聽起來沒什麼說頭,細辨下去,卻是大大的僭越了。
他明擺著戲弄人來的。
蘇芷冷淡答:“素日裡外衣袍都是家中女使熏香,許是她們用了哪幾味我不知曉的香吧。若沒旁的事就趕緊去睡下吧,明日還得出門尋人。”
蘇芷句句說辭,均是趕人,偏生沈寒山粘纏,被她罵個狗血淋頭,還是要做派窩囊地往前湊。
圖什麼呢?在她麵前,他活得又不逍遙自在。
蘇芷有時是真的看不透沈寒山,她的句句厭惡流於表麵,沈寒山非但沒被嚇退,還越挫越勇。
她身上哪點好,哪點得利,值當他花費精神,一門心思往她這邊撞南牆。
思忖間,沈寒山又道:“芷芷,我天寒地凍來尋你夜話,也不請我上屋裡坐一坐嗎?上回你來我府上,再不方便,我也請你入屋裡頭了。你這待客之道,不對吧?皇城司衙門官吏果然跋扈,都不懂投桃報李的。”
他拿上次的事要挾她,說蘇芷是個不懂規矩的小娘子,不曉得知恩圖報、禮尚往來的。
蘇芷被他纏得不行,也不稀得欠他人情。
於是,蘇芷含糊喊了句“等會兒”,三兩下洗淨了身子,換上夜裡穿的常服,散著一頭濕發來開門。
她倒不怕沈寒山會做些什麼浪蕩子的行徑,左右她有拳頭,有刀,真冒犯人,挨打的都是沈寒山。
思及至此,蘇芷拉開了門。
夜風入院,剛出水的蘇芷,烏發紅唇,好似沐水而出的一朵灼灼紅蓮。
清寒月色下,沈寒山提著一壺酒,站在廊廡間微笑。
他稍稍打量了一回蘇芷,噙著的笑意,意味深長,好似得逞了什麼鬼胎。
明明是芝蘭玉樹的俊郎君,怎能笑得這樣邪門?
蘇芷蹙眉,問:“你笑什麼?”
沈寒山頓了頓,還是慢條斯理地答她:“隻是覺得芷芷貌美罷了。”
“……”蘇芷一愣,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有多少年沒聽過旁人誇讚她美貌了?說起她,好似都講,皇城司那個閻王娘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吧?
可笑,沈寒山,竟然還將她當成尋常人家的小娘子看待。真是瞎了他的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