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城中有蓮花池的人家全都把自家的蓮花池翻了個底朝天,可現在已經進入了冬天連老掉了的蓮蓬都難尋,更彆說那嫩黃的蓮房了,有貪財者欲用藥水把老蓮蓬變成嫩黃色以次充好,後來被周公子識破亂棍打出周府。
說來奇怪的很,這周公子二十好幾,尋常人家早已妻妾成群,周公子相貌生得極好城中不乏欽慕者,可他卻從未娶妻,有人傳言此次周公子搜尋那嫩蓮房就是為了討某位佳人歡心,眾人議論紛紛也不知真假。
但有多事者曾見周公子夜夜從府中出來,前往東直巷的一個小房子於是跟隨身後,卻發現那小房子裡並沒有住什麼俏娘子,而住了一個頭發花白養著一隻大甲魚的古怪老頭。
“先生。”周遊推開了木門,對著房子閉目養神的老者行了一個禮。
老者微微睜開眼睛,“你來啦。”
周遊尋了一處坐下,隨後道:“我見先生麵色紅潤,鶴發童顏,眉宇之間已有超然物外之態,可是不日便要得道飛升了?”
老者淡笑道:“老夫修行多年,想必早已經到時候了。”
“前日我見天雷滾滾,聽聞是仙人得道成仙的好日子,先生為何不借此機會飛升?”
“我有一事放心不下。”
周遊淡道:“還是那件事情麼?”
老者點頭:“你們小的時候我便知,你與她二人的命格就如那彼岸花的花與葉一般,花開則葉落,生生世世都是沒有緣分不得善果,卻又總是糾纏在一起,畢竟我與你二人師生一場,你也彆嫌我囉嗦,趁你與她二人還未情根深種之時當斷則斷,免得日後肝腸寸斷。”
在長久的沉默中,一隻飛蛾撲騰著翅膀飛進油燈的火花當中,滋滋作響。
“晚了。”周遊平靜道,“斷不了,舍不下。”
老者長長的歎息了一聲,“今晚還是要去見麼?”
周遊頷首:“請先生為我離魂。”
今夜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宋郗撐著傘站在山坡上,望著遠處墨黑色的山川靜靜的聽著雨聲。
一人踱步至她的身旁,站在她身側一言不發的陪她聽了半個時辰的雨。
她敏銳的察覺到,身邊此人心情似乎也並不好。
她開口道:“朕在憂國憂民,你又在憂什麼。”
螢轉過頭來望著她,他的睫毛上粘了一些雨水,看上去有些憂傷,卻是笑著道:“不憂國,亦不憂民。”
宋郗從沒指望過螢會與她交心相談些什麼,也並沒有太多興趣去探究他,於是轉過頭繼續看著遠方的山川,方才她聽聞地羥族的大軍已經攻下南方數城,不日將攻打臨沽,由於地羥族向來殘暴,對戰俘和百姓皆是虐待砍殺,南方數城的百姓近日紛紛藏於臨沽城,臨沽城內全是尋求庇護的百姓。
宋郗知道,靖國已經走到了它的最後時刻,她雖身為傀儡皇帝,卻無法對百姓的苦難視若無睹,對地羥族的暴行置若罔聞,如果由地羥族來統治這天下那麼百姓會受更多的苦難,此後百年靖國的文明會被稗國的蠻夷習俗取代,前人所做的努力將被付諸一炬。史書上她將是靖王朝最後一位皇帝,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憂君。”身邊人突然開口了,宋郗怔了怔。
她抬眸看向他:“靖國已無君了。”
此時此刻,這個狼狽的,躲在山林之間苟且偷生的君主怎能被稱做君主,她自己都不信,像她這樣的人怎麼配承擔整個靖國的未來,怎麼配去保護她的子民,自古以來都沒有像她這般失敗的帝王。
一把傘被擲在地上,濺起許多水花,稀薄的月色下,穿著白衣的螢忽然跪了下去,他跪得很用力,原本乾淨的衣衫麵龐上全是泥濘的汙漬。
“哪怕陛下身邊隻有一個臣子,陛下也依舊是靖國的皇帝。”
宋郗皺眉:“起來,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不要你跪我。”
可螢卻笑著跪在那泥濘裡,“我既跪了陛下,那便是陛下的臣,哪怕死了,也是陛下的臣。”
宋郗看著他滿身泥汙,一雙眼睛卻明亮,忽然想起那年周遊給她剪手指甲,她的手臟兮兮的把周遊乾乾淨淨的手也弄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後來周遊的手不知道怎麼也總是臟兮兮的,直到有一天她碰見周遊故意去抓地上的泥巴,旁人問他為何要這樣,他像個小大人一般嚴肅的告訴人家:“宋郗那小子臉皮薄,家裡沒人幫他剪指甲,他怕弄臟我手,拉不下臉讓我幫他剪指甲,我隻好大發慈悲把我的手弄臟了。你們不要告訴他,不然他又要得意了。”
眼前這人,把自己乾乾淨淨的衣衫跪成了泥巴的顏色,雨淅淅瀝瀝的落在他的肩頭,好像她不承認他是她的臣就會跪一輩子一樣。
這樣的神經病,怎麼除了周遊還有第二個。
真是麻煩啊。她在心中無奈道。
“起來吧,我承認你是我的臣,行了吧。”
螢在月色下朗聲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聲音回蕩在山穀之間。
要不是他之前想要她的性命,在這樣的一瞬間,宋郗幾乎就要以為這世界上真的人如此忠於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