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堂木拍桌,啪的一聲,肅清堂內渾濁冷氣。
本來聚攏在堂外看熱鬨的百姓,皆是一驚,窸窣討論聲減弱,目光都彙聚到縣令身上。
縣令坐在公案後,紫黑臉皮,皺皺巴巴,像顆老糟的紅棗,官服過於寬大,仿佛一隻乾巴瘦猴,套著片鼓風的大麻袋。
他放下驚堂木,怒道:“你怎麼如此釘嘴鐵舌,敢做卻不敢認嗎!”
大堂中央跪著一位少女,不過十三歲上下,穿著件乾結的粗麻衣,下巴尖瘦,眉眼簡潤大氣,黑發鬆鬆挽起來,大片淩亂碎發在頸間肩頭。
她眼眸清澈,眼皮卻無力的半耷下來,顯得人沒有精神氣。
雖說跪在地上,背倒是挺得直。
正是燕歸星。
聽見縣令問話,她神情絲毫未變:“我沒有偷東西。”
整體聲線冷質,沒有多餘情緒,刻板又標準。大概是許久沒喝水,嗓子微啞。
纖柔的人本就容易受憐憫,更何況是這樣一位相貌氣質皆出眾的少女,如此堅韌又羸弱,與大堂深紅昏暗的冷肅氛圍完全不搭。
於是,那幫隻能瞧見後腦勺的百姓,也生出惻隱之心。
有一人高聲言道:“我也覺得這孩子不會偷東西!她看起來就不是壞人啊!”
隱隱有幾人附和,站在少女旁邊的紫衣女人聞言,瞬間瞪圓眼,破口大罵道:“你們瞎摻和什麼熱鬨,知道出了什麼事嗎就替她喊冤!”
那幾人都不願惹臭名昭著的燕夫人,縮縮腦袋不吭聲了,唯有一人還弱弱道:“你審人得講證據,口說無憑,冤枉好人怎麼辦。”
燕夫人被懷疑,哪受得了這氣!
頓時手舉高,捧出一顆黑如點漆的圓珠耳墜。
“證據?這就是!”
燕歸星始終無波無瀾的神情終於有所觸動,她伸手摸摸耳垂,那裡空空如也。
燕夫人環顧一圈,恨不得把那耳環捧到圍觀者鼻子底下,嗓音尖利:“我丈夫書桌上的玉台擺件不見後,我就搬開桌子去尋,誰知道發現了這個!”
燕歸星道:“我沒有進過書房。”
燕夫人叫道:“你就直接說,這是不是你的耳環!”
燕歸星道:“是。”
燕夫人道:“一直以來都好好放在書桌上的擺件,就這麼突然消失了,又在地上發現了你的東西,你還敢說沒偷?!”
燕歸星微微低頭,視線追隨著那枚耳墜:“那確實是我的,但我沒去過書房,應該是不小心掉在哪裡,被你撿到了。”
燕夫人鼻子裡哼一聲,臉盤子昂起來:“怎麼,你還以為是我冤枉你?”
燕歸星道:“是你冤枉我。”
圍觀百姓裡有人噗嗤笑出來,燕夫人臉龐扭曲,厲聲向縣令道:“大人!您可得給小人做主啊!我們燕家好吃好喝的供她長大,幾年時間,就養出來一條會偷東西的白眼狼!”
這話說出來也不害臊,那小姑娘身上就沒幾兩肉,瞧著精神狀態也不好,都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飯了,還好酒好肉?好怨好打還差不多。
“另外,還有一點證據。”
燕夫人指了指她身邊一位道人:“這是青陽仙君,借宿在我燕家,能呼風喚雨,麵相算卦,還能掐指斷案。他昨日算了一卦,說這賤女娃上輩子是隻毛老鼠,是以此生會鐘愛偷東西打洞,由此可見,犯人必是她!”
那青陽仙君,是比縣令還要乾巴瘦的老頭,蓄長須,身負長劍,臂挽拂塵,雙眼精明放光,須發皆白。
瞧著好像是有幾絲仙風道骨。
但這燕夫人屬實胡攪蠻纏的緊,她說的話,根本沒幾分可信。
縣令眯眼又睜開,指尖在桌上撓了撓,有點拿不準注意。
眼見外頭百姓越聚越多,害怕風聲四起,將事情鬨大,隻得又一拍驚堂木。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燕歸星,你認不認罪!”
這種案子最是難斷,那燕夫人說不通,還是讓這小女娃快快認了,之後再做打算的好。
分列大堂兩班的衙役們都看向少女,他們都是精壯武夫,個個高大,氣勢壓頂,眼神凶烈。
被這般注視,若是普通人,恐怕已瑟瑟發抖了。
燕歸星跪在堂中,嗓音依然平波無漪:“我沒有偷東西,我也不是毛老鼠。我是人非妖,不做偷雞摸狗,冤屈他人的醃臢事。”
燕夫人聽出她在說自己,頓時七竅生煙,叉腰便罵。
“你一條賤命,身上也就那件耳環還算能過眼!不知自己卑劣,整天晃來晃去,討巧賣乖,以為生的好彆人都會偏向你嗎?這世間自有青天公道在,你整日禍害彆人家庭,不怕有一天遭報應嗎?”
燕歸星看向她,對上那視線,道:“那你怕嗎?”
燕夫人一噎,轉而又暴怒起來,向縣令道:“大人!這賤娃實在嘴硬,合該上刑!”
縣令也想快速結案,便揮揮手,兩位衙役走上堂,提著拶刑刑具,套上燕歸星十指。
這般年紀的女孩,縱使心硬如鐵,身體也都是肉打的,如此嚴刑,必然承受不住。
隻是刑具也上了,那少女依然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讓人頗為鬱悶。
縣令正要下令讓刑罰開始,忽聽得一陣極清脆的敲鑼聲,從百姓後方傳來。
眾人皆好奇回頭,人群中自動裂開道縫隙,一隊乞兒敲鑼打鼓著衝進來,聲音巨大,似要將屋頂掀翻,讓人忍不住捂住雙耳,眯眼後退。
這堆乞兒林林總總有十來個,繞著燕歸星瘋狂發出噪音,嘴中還大喊著:“冤枉!冤枉!”
縣令耳朵都快流血了,大叫:“給本官安靜!”
乞兒們紛紛停下動作,隻是那聲浪的餘韻,似乎還讓人眼暈。
縣令氣的臉皮泛紅:“誰準你們來公堂鬨事的!”
為首的乞兒道:“此事有冤屈!”
縣令道:“人證物證確鑿,有何冤屈可言?”
乞兒道:“證據是什麼?”
其實仔細去算,燕夫人給的兩樣供詞根本就不算合理,隻是耐不住她潑辣才打算屈打成招。
畢竟這本就是一家人,少女身邊也沒誰能幫忙說話的,何必多浪費時間。
這一時沉默,讓乞兒們又敲鑼打鼓起來,聲音極端刺耳,讓人暴躁頭痛。
縣令拍桌大怒道:“抓起來!全都抓起來!”
誰知乞兒們出奇滑溜,從人腋下竄來鑽去,異常靈活,直讓那大戲開幕的嘈雜聲浪掀的人毫無脾氣。
好一番雞飛狗跳之後,衙役們才將所有人都拘住,死死按在地上。
縣令喘著粗氣,扶正帽子:“全部都...”
“謔!仙人!”
百姓中傳出陣陣驚呼聲,都自覺往後退去,空出兩人並肩可通過的道路空隙,仿佛在迎接什麼。
而人群末端,一位個子高挑的銀衣仙君走來,頗為出塵脫俗,讓人下意識屏住呼吸,隻恐呼出的濁熱之氣,融化這九天下凡的清冷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