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著,小男孩到底是死皮賴臉地留下了。
好多年以後,當男孩自己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都幾乎覺得自己做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壯舉。
他那混賬大哥在翅膀長硬了之後,越發把他的混賬特質發揮得舉世無雙,天生長了一副鐵石心腸,從來是說一不二,男孩有時候懷疑,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能改變魏謙想法的東西。
可那一年,在觀察了數月,又軟磨硬泡了好幾個星期後,他竟然真的成功地打動了這個鐵石心腸的混蛋。
小男孩在魏謙家裡住下後,慢慢地恢複了他的說話功能,隻是大多數時候依然很沉默,似乎擔心自己的存在感太強,會招來彆人的討厭和虐待。
一開始,他連床和沙發都不敢上,到了晚上就往牆角一縮,像條小野狗一樣睡在地上。
似乎是隻要有一個能避風遮雨的屋頂、幾口乾淨的飲食,他就已經滿足了。
魏謙觀察他的行為,難以抑製地想起自己像這小東西一樣大的時候,也曾這樣小心翼翼地討好過繼父,他了解那些行為的意義,不但沒覺得男孩古怪,反而暗暗生出了某種隱秘的感情聯係來。
當然——他不會把這種感情表現出來,魏謙認為自己作為一個“當家人”,在家裡趾高氣揚一點是應該的。
他耐著性子把小家夥給洗乾淨了,又怕他有虱子,把小男孩的頭發都給剃光了,還找了一件小寶的舊衣服給他穿。
光頭小小子穿著小女孩廉價的、掉了花邊的裙子,竟然也不顯得十分違和,可見小男孩底子是好。
魏謙看著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半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地做出了如下品評:“人模狗樣的。”
不過魏謙想,大概人小時候長得都挺好看,可能是因為小吧,心裡什麼也不愁,所以眼神也是乾乾淨淨的,能反光。
這個荒謬的看法被三胖一口否決了——三胖說美就是美,醜就是醜,都天生的,和年齡大小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三胖、魏謙和麻子是一起長大、從小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三胖比魏謙大三四歲,麻子跟魏謙一年出生,小時候一起玩泥巴,長大了一起當混混,儘管沒有在一起做過一件好事,但是交情甚篤。
到了青春期,魏謙往豎裡長,越來越瘦越來越高,三胖就往橫裡長,十七八歲,儼然已經成就了一副中年漢子發福的臭德行……至於麻子,他高矮胖瘦都不要緊,那一臉坑坑窪窪的閉合式粉刺讓他的腦袋像個凹凸不平的小行星,晚上乍一看見能嚇哭幾個人,以至於他其他的特質都被忽略了。
三胖這個死肥肥,自己就長得像豬八戒的二姨夫,偏偏臭不要臉地喜歡評判彆人的美醜,他每次見了小寶都要唉聲歎氣一番,因為這個小丫頭長得實在是太寒磣了。
仗著交情,三胖對魏謙直言不諱——通常是魏謙不愛聽什麼,他非要說什麼。
每每到了魏謙家,三胖都要扼腕哀痛地把小寶抱過來打量一番,唱戲一般地大呼小叫地說:“妹妹啊,我苦命的妹妹啊,你這小臉怎麼能這麼黑呢,掉煤堆裡都找不著啊!”
魏謙一把搶回小寶:“滾你媽蛋,我們那叫黑裡俏。”
三胖繼續哭天搶地:“你哥睜眼說瞎話,有眼睛這麼小的黑裡俏嗎?”
魏謙振振有詞地說:“眼睛小怎麼了,我們臉也小,牛眼大不大?長你那餅鐺臉上照樣是一線天。”
三胖:“滾,你們家烙餅用得著像你三哥這麼威武英俊的餅鐺,你元首啊?哎,不是我說,眼大眼小還不是問題,你再看咱妹這鼻梁——這小塌鼻子,可愁死我了,跟讓門板拍過的似的,謙兒,你說咱妹咋就長得不像咱媽呢?不像咱媽像你也不發愁啊!”
魏謙:“放屁,她又不是我生的。”
說完,魏謙把小寶拎到和自己視線齊平的地方,仔細地打量了小丫頭酷似她親爹的麵貌一番,即使是骨肉至親,他也不得不承認三胖是對的,小寶臉上那可憐兮兮的小塌鼻梁,真的活像沒有鼻梁骨似的。
魏謙憂慮地在心裡盤算,將來無論如何要讓她保護好眼睛,可不能近視,不然這小塌鼻梁恐怕真的連眼鏡也架不住。
但他還是不肯承認妹妹醜,於是強詞奪理地說:“塌鼻梁怎麼了,女的鼻梁高不好看,鼻梁高……鼻梁高的看起來不像好人。”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媽就有一副挺直秀氣的高鼻梁,鼻子是五官之王,顯得她精神得要命,讓人一眼就印象深刻。而魏謙總是仇視母親的一切特質——甭管是美的還是醜的。
在魏謙心裡,隻要宋小寶長得不像他們的媽,哪怕她將來變成一個和麻子一樣滿臉花開的醜八怪,他也覺得可愛。
三胖知道他家的前因後果,難得地沒和他爭辯,從魏謙懷裡接過小寶,有一下沒一下地捏她的鼻梁——後來她長大以後鼻梁沒那麼塌了,多半是她胖子哥給人工捏起來的。三胖邊捏還邊念叨:“妹妹喲,我嫁不出去的妹妹喲……”
這時,麻子推門進來了,笑嗬嗬地說:“三、三哥,七七七昂……謙兒,小、小寶妹妹。”
三胖如臨大敵般地堵住了小寶的耳朵:“哎喲我的媽耶,您老人家可彆當著孩子麵說話,到時候跟你學成一口結巴,孩兒她哥能把您老剁成餃子餡!”
麻子受天賦所限,一輩子也牙尖嘴利不起來,隻好走憨厚路線,聽了也不生氣,摸摸自己的頭,傻笑了起來,他在小寶和那撿回來的男孩頭上各摸了一把,掏出兩塊糖,一人給分了一塊。
麻子早就輟學了,倒不是因為沒錢上,個中原因實在一言難儘——直到小學五年級,麻子隻能數到九十九,上了三位數他就不會了,老師氣得罰他把一百到兩百間的所有數按順序抄一百遍,他“吭哧吭哧”一遍不少地抄完了,工工整整、勤勤懇懇,沒有一點偷奸耍滑,結果抄完老師一看,好麼,串行了!
三胖辛酸地看著他這又笨又醜的兄弟,接著念叨說:“弟弟喲,我娶不著老婆的弟弟喲……”
三胖過早地表現出了對彆人婚姻情況的憂慮,乃至於魏謙斷定,這死胖子天賦異稟,將來一定會變成個拉皮條的。
魏謙對自己的交友情況十分惆悵,麻子是傻逼,三胖是個大傻逼,他夾在其中,幾乎有種“舉世皆傻逼,唯我獨明白”的悲愴。
傻逼麻子開口問:“樂、樂哥讓、讓我來問問,你、你學費有……著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