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廚子盯著那琉璃盤看了又看,眼神有些發愣,居然—— 真被那小丫頭做出來了?
吳照拉著錢掌櫃,上前就給沈映做了個揖,“沈娘子好手藝,某實在是佩服!”
錢掌櫃也七情上麵地跟著拱手,“沈娘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這唐家老爺做壽,訂了一百個滴酥鮑螺,不置可否勞煩您……”
沈映揚眉:“一百個!”
吳照緊張地看著她,“可是有什麼為難之處?”
沈映搖頭,“那倒不是,就是……頗為費事,我今天的翡翠凍還沒做呢……”
錢掌櫃趕緊道,“先彆管翡翠凍了,這個最要緊!”
沈映隻好應允,隻不過一百個確實太多,她一個人做不完,還需要有一個幫手。
此話一出,一瞬間除了嚴廚子,院中站著的幫廚全都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映。
若說之前沈映說要教翡翠凍的時候,他們瞧不起沈映是個姑娘,放不下身段拜她為師,現在可不一樣。
沒聽蔡婆子說麼,飄香樓的許掌櫃,開了二兩銀子請她。
這要是學會了,以後出去說不定一個月就能賺二兩銀子的月錢了!
這下再也沒有人嫌棄沈映是個女流了,畢竟,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還有些不安分地,就開始往前擠,脖子伸老長,生怕沈映看不著自己。
吳照卻有些驚訝,他也不知沈映是不是太年輕,還不懂這裡頭的門道。
像這樣貿然張口要茶樓裡的人進去幫忙,那她這門手藝可就不一定能保住了。
他不想日後因著這種事起齟齬,便悄悄拉過沈映,向她說明了這其中利害。
沈映卻微微一笑,“吳公子儘管放心,我知曉了。”
她指了指被擠在後頭的招娣,“我便要招招幫我,她若學會了,也是她的造化。”
招娣滿臉不可置信,指著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道,“……我?”
沈映頷首,“對,你可願意?”
招娣哪裡有不願意的,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留在院子裡的幫廚是又豔羨又嫉妒,看招娣的眼神幾乎要噴火,不過是一個燒火丫頭!怎麼這麼好福氣!
嚴廚子見自己的徒子徒孫這副模樣,老臉擱不住了,叱責道,“一個個眼皮子淺成這樣!老子哪裡虧待你們了!”
幫廚們也是滿腹委屈,您確實沒虧待,可——那是二兩銀子啊!
錢掌櫃卻挺高興,要知道茶樓裡除卻嚴廚子簽了長契,其餘的幫廚都是短契,想走隨時都能走。
而招娣不同,她八歲賣身進府,簽的是死契,若是她學會了,對茶樓,對少東家,都是好事。
雖說要了招娣幫忙,但是東西還是沈映來做,招娣幫她打下手,疊疊油紙,裝填奶酥什麼的。
雖是如此,招娣卻還是十分高興,看沈映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兩個人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巳時末做完了一百個。
其餘的事不用沈映操心,自有茶博士拿琉璃盤挨個裝好,放在螺鈿冰鑒裡送去唐家。
至於耳房裡的東西,也不用她交代,招娣自個兒就用剪子把她們用過的油紙通通剪碎,直接扔進灶台燒成一把灰,絕了那些想要偷師之人的心思。
沈映抬手敲了敲脖頸,低頭擠了這麼久的奶油,脖子酸得很。
就看錢掌櫃笑眯眯地迎了上來,“沈娘子辛苦,不妨移步雅座一敘。”
沈映沒有拒絕,跟著錢掌櫃上了二樓雅座。
吳照也在裡頭,瞧見錢掌櫃領著人進來,忙吩咐茶博士倒茶。
這回端上來的可不是茉莉香片,而是建州產的白茶,就這麼一壺,就得三錢銀子。
沈映落座後,吳照和錢掌櫃沒急著和她談事兒,反而是問她餓不餓。
沈映忙了一上午,被他們一問,還真覺得有幾分餓了。
錢掌櫃一聽,連忙叫來茶博士,讓他先去後廚挑幾樣現成的趕緊先送上來,再讓嚴廚子揀幾樣拿手的現做。
茶博士應聲下去,不多會兒的功夫端著托盤過來,上頭擺著鏡麵糕、蛾眉夾兒、糖肉饅頭、子母繭……七八個小碟子,把桌子擺了個滿滿當當。
錢掌櫃滿麵笑容地給她布菜,沈映也不客氣,先嘗了一口蛾眉夾兒。
夾兒是當下時興的一種麵點,可大可小,可蒸可煎,嚴廚子做的隻手指頭那麼長,裡頭包著蛾眉豆兒,用油煎熟了的。
沈映吃著和後世的煎餃子有異曲同工之處。
嚴廚子嘴雖欠,廚藝倒也有幾分獨到之處。
吳照等她放下筷子才開口,“沈娘子此番幫了我們大忙,我和錢掌櫃想著,不知沈娘子可願來我們
茶樓做事?”
他這麼說,沈映倒也不意外。
吳照誠懇道,“每個月工錢便做二兩銀,如何?”
每個月二兩,和飄香茶樓一樣,這個待遇不可謂不豐厚,看來吳照是真心想要留她做事。
隻不過——
沈映抿了口茶,搖了搖頭,“多謝吳公子和錢掌櫃的好意,隻是我閒散慣了,若是讓我每日點卯上工,隻怕做不了幾日就要請辭了。”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她打上輩子就沒正兒八經上過班!
吳照和錢掌櫃對視一眼,還以為是沈映不滿意工錢,錢掌櫃試探道,“沈娘子若是願意簽長契,工錢還能再商量。”
這是他方才就和吳照說好的,從此以後茶樓裡雇人,無論是誰都要簽身契,絕不能讓蔡婆子一事重演。
吳照雖然覺得沈映不像是那種出爾反爾之人,但還是聽了錢掌櫃的建議。
沈映也很誠懇,語氣卻十分堅決,“不是錢的問題,確實是我自己不願意。”
錢掌櫃還欲再勸,吳照卻按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強扭的瓜不甜。
既然沈映不願意,他們強求也沒意思,大不了下個月他再去趟府城,看看還有沒有合適的廚子。
“不過……”沈映放下茶盞,話鋒一轉道,“我倒有個彆的建議,不知二位可願一聽?”
沈映雖然不願意簽身契,卻不介意和照鴻茶樓合作。
之前是礙著翡翠凍門檻太低她不好提,但是滴酥鮑螺卻正好合適。
說白了就是她打算技術入股,按淨利潤抽成。
沈映如數家珍,“飄香樓請走了蔡婆子,他們自然也會賣鮑螺,兩間茶樓充其量打作平手。
可是這滴酥鮑螺卻不止這一種做法,譬如用鮮花汁子調色,便可製成二色、乃至三色螺紋,又譬如加入羊脂,奶酥味道便可再添一層濃鬱。”
沈映豎起一根手指,“我隻要一成利,卻能保證你們永遠領先飄香樓一步,二位覺得如何?”
錢掌櫃還沒來得及說話,吳照卻神色激動地一拍掌,“可以!自然可以!”
天知道自從飄香樓做大搶了他們生意以來,這件事幾乎都快成了他的心病,如今得了沈映這句話,吳照哪裡有不願意的!
錢掌櫃思索了一會兒,覺得也值當,滴酥鮑螺做得從來都是富貴人家的生意,彆瞧著隻有小小一塊,淨利卻足足有十文錢,哪怕抽出一成讓給沈映,隻要他們能從飄香樓那把客源搶回來,那就劃得來!
三個人一拍即合,當下就寫好契約,吳照怕沈映不識字,還特意請來了一個小吏作證,文書一式兩份,三人俱按了指紋。
沈映收下文書,錢掌櫃不止給她結了昨天翡翠凍的錢,今天賣給唐家那一百個滴酥鮑螺的抽成,他也算給了沈映。
一共一百八十文,沈映沒客氣,照單全收。
出了照鴻茶樓,便直奔雜貨鋪,她要趕緊把獨輪車買回來。
時下常用的獨輪車有兩種,一種貴一些,帶車廂,雜貨鋪的掌櫃把車廂拍得咚咚作響,“上好的木頭,結實的很,再崎嶇的山路也能走,裝個兩三百斤不在話下!”
沈映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兩三百斤——那她還得再買頭驢!
最後買的還是沒有車廂的那一款,雖說載重略遜一籌,卻勝在輕便。
沈映買了車,直接就推去了鐵匠鋪,釘鐵皮不貴,連材料帶工錢一共收了她六百錢,明天就能取貨。
沈映付完錢,順帶又問了問鐵鍋怎麼樣,鐵匠撓著頭,“做是能做,隻是還得再要個三四天。”
沈映一聽能做出來就放了心,“沒事兒,我能等。”
回到家時正好遇見曹篾匠兩口子扛著剛紮好的竹床送了過來。
沈映一共要了三張,小燕兒還小,暫時用不著,何況那件草屋太小,若是擺進去四張床,怕是人都走不開。
之前還沒分家的時候,沈映兄妹三個人擠在一張木板床上,沈二和陳氏則是睡稻草床。
等住進了這破茅屋,就連木板床都沒了,四個人隻能往稻草上鋪了麻布,勉強睡了幾天,沈映睡起來那叫一個腰酸背痛。
如今有了新床,小燕兒高興地直接脫了鞋在床上滾了兩圈,“竹床好涼爽呀。”
沈明舟也坐在床邊,摸著床頭粗大的竹節,眼裡全是興奮之色。
陳氏樂嗬嗬地瞧著他們開心的模樣,手上是一雙才編了一半的草鞋。
沈映往返小塘村和玉帶鎮,每天都要走十多裡地,鞋子費得厲害,沒三天的功夫就要重新編一次鞋底。
小燕兒又打了個滾,這才坐起來問道,“今天我們都睡新床嘛?”
陳氏怔了怔,看了看旁邊不知道在鼓搗什麼的沈映,悄聲說,“你姐姐每日辛苦,你再和娘睡幾天稻草床,先讓姐姐睡個好覺,好不好?”
沈明舟和小燕兒一聽,都十分懂事的點頭,“好。”
沈映的辛苦他們都看在眼裡,而且若不是她,他們哪裡能睡上這麼好的竹床。
“你們在嘀咕什麼呢?”沈映趿拉著草鞋走了過來。
小燕兒一軲轆從床上爬了下來,拍了拍竹床,細聲細氣地說,“姐姐,這床今晚你一個人睡。”
沈映揚眉,“你不想睡?”
小燕兒下意識道,“想……”
沈明舟忙朝她使眼色,小燕兒反應過來了,立馬改口,“不想。”
沈映故意逗她,“你要是不想,我便同曹篾匠說了,剩下的兩張竹床就不要了,反正你們都不想睡。”
“彆……”小燕兒這下不情願了,頭搖的像撥浪鼓。
沈映笑了,她伸出手裡攥著的幾根草稈,一本正經道,“就隻送來了一張床,咱們四個人肯定睡不下。不如抽簽,抽中長草稈的人今天便睡新床。”
“啊?”小燕兒睜大了眼睛,“那我也能抽嗎?”
“能呀,”沈映摸了摸她的腦袋上的小揪揪,自從上次送了她一根紅發繩,小孩兒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纏著陳氏幫她梳頭發,雖說隻能梳成一根細細的狗尾巴草,可好歹不用披頭散發了。
“你若是不想一個人,還能再選一個人和你一起睡。”
小燕兒高興了,率先抽出一根草稈。
沈映又把手伸到陳氏跟前,陳氏有些不願,“何必這麼麻煩?”
沈映見她不肯,便讓小燕兒替她抽了一根。
沈明舟遲疑了一會兒,也抽了一根,剩下的一根便是沈映自己的。
沈映把手背到身後,“好,我數三下,大家一起亮出來比比長短。”
曹篾匠媳婦看著有趣,就沒急著走,反而拉著曹篾匠站在屋外看熱鬨。
沈映:“三!二!一!”
四人齊齊亮出自己的草稈,連陳氏都跟著稀裡糊塗地伸出了手。
一長三短,長的那根卻是在沈映手裡。
陳氏頓時鬆了一口氣,這結果真是再好不過。
小燕兒雖然沒抽中,卻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姐姐,是姐姐!”
來錢不明所以,在旁邊竄來竄去,被氣氛感染,也跟著大叫,“汪!汪汪!”
沈映收起草稈,“呀,我手氣居然這般好。”
她也不謙讓,喜滋滋地就把自己的被子往竹床上搬。
曹篾匠媳婦就和她男人嘀嘀咕咕,“你說這映姐兒真有意思,要說她不懂事兒吧,小小年紀就能掙錢養家,要說她懂事吧,這老娘和弟弟還睡著草床呢,她自己倒大剌剌地先睡上床了。”
曹篾匠是個結巴,被他媳婦杵了好幾下才道,“你……你……你管人……人家呢。”
曹篾匠媳婦“哼”了一聲,“我就費勁和你說話!”
收拾好床,沈映又檢查了一下有沒有突出的毛刺,這才發現曹篾匠夫妻倆還在外頭站著沒走。
“曹阿叔,可是錢數目不對?”
曹篾匠吭吭哧哧了半天說不出話,他能說啥,總不能說他媳婦想看熱鬨不肯走吧!
還是曹嬸子接過話頭,“錢沒錯,我就看看你們還有哪兒不滿意,既然沒什麼問題,我倆這便走了。”
兩人轉身要走,沈映卻叫住了她,“曹嬸子略等等我。”
曹篾匠媳婦知道這是沈映有話想要和自己說,她輕推了曹篾匠一把,“你先去,我待會自個兒回去。”
曹篾匠沒吭聲,倒是伸手把曹嬸子手裡拿著的麻繩什麼的都帶走了。
曹嬸子目送著曹篾匠走遠了才問沈映,“有什麼事?”
沈映便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問問嬸子家有沒有多餘的蔬菜瓜果,可願賣與我?”
曹嬸子一怔,沈家的地裡才漚上肥,光禿禿的什麼都沒種,家裡又有這麼多人吃飯,雖說確實是缺菜蔬的時候,可她明明瞧見每天沈明舟都會帶著小燕兒去譚裡正家抬一簍子菜,這還不夠吃啊?
沈映笑了笑,“倒不是為著家裡這些人,是我打算做些旁的營生。”
曹嬸子眼睛一亮,“是什麼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