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四年的晚秋,囚車轟隆隆駛過上庸城的街道。
風燭殘年的旗幡掛在古店廊簷下飄曳攬客。
陳良玉危坐於木籠一側,厚重的枷鎖利落地套上脖頸,手腳拖著鐐銬。
戎馬半生,一朝青史留名,到頭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從凜朝女戰神到階下囚,說來可笑。
被禁軍拖入死牢的那刻,她最後望了眼天光。
庸都雲雨初霽後的景不曾變過樣,被雲層遮擋的天空仿佛裂開了一個大洞,金光從洞口灑下來,籠著陳良玉的額發映出絨絨的光。
而天光的儘頭,黑雲正以摧城之勢壓來。
一個時辰前……
倚風閣。
上庸城最有名的妓坊,直屬當朝皇室。饌玉飲珠,奢華糜爛,花銷貴得驚人,一曲千金乃是常事,喝一盞茶也是要百餘兩銀子的。
今兒來了一位怪人,滿身汙垢,鞋子衣衫都破爛不堪,頭發結成了塊,一身異味,臭氣熏天。
龜公[1]捂著鼻子把她攔在門外,讓她趕緊滾。
這人也不說話,走到不遠處折了一根樹杈又回來了,抬手間十幾個守衛已經血濺當場。
花台上歌舞聲樂忽止,被人群四處逃竄的尖叫聲取代。
陳良玉拿著那根沾滿了血的樹杈抵著老鴇脖子,咬著牙,“公主在哪兒?”
老鴇撲了濃厚的脂粉,皮膚白得有些不正常,哆嗦著,眼神兒不住地往側窗瞟,一個人形影子飛快地從窗紙上掠過,“我們這兒,沒,沒有什麼公主……”
話沒說完樹杈已經穿喉而過。
老鴇張大了嘴,來不及發出一丁點聲音血便噴濺而出,倒在地上不動了。
陳良玉再次舉起滴血的枯枝指向離她最近的一位黃衣女子,耐著最後的性子重複道:“公主在哪兒?”
臟汙蓋不住陳良玉五官的明豔,不消多看,便知那張臉洗乾淨定是一位美人兒。
“長公主,在……在……”她指一個方向。
“帶路。”
黏膩的血液滴落在黃衣女子湘綺衣衫上,順著耳後的皮膚往衣領裡淌,側頸有些癢,她想伸手擦掉,卻不敢妄動。
“三樓最裡處就是了。”
那是後宅邊角處一座略顯破敗的樓,裝潢得鮮豔浮誇。
陳良玉目光定在一個養著荷花的琉璃缸上,走到缸前掬起一捧水迅速搽了把身上的血汙,踩著燈籠綢幔躍上三樓。
一粉麵小倌趁她轉身馬上大聲喊起了人。
陳良玉隨手扯了帷幔上一顆珠子,正擲中那人後腦勺,小倌應聲倒地,再沒人敢亂動。
推開那扇門,室內靜好,擺設很是典雅。透過香爐淌出的流煙,可見一個儀態萬方的背影。
背坐著的人回過身來,一如她記憶中那般,丹唇素齒,人若冠玉。
***
陳良玉由獄卒引著往牢獄深處走。
久不通風的腥潮氣兒直往鼻腔裡鑽,飯餿味、將死之人的體臊氣混在汙濁的空氣中惹人好一陣乾嘔。
前頭帶路的獄卒停在一間獄室的牢門前,“到了。”
那是一間暗室,與班房隔著一條很深的甬道,裡頭生出什麼動靜外麵也是聽不到的。
肥碩的老鼠“吱吱”地在稻稈鋪就的草墊上穿梭,搜尋著這間牢房上一個已被處決的死刑犯掉在地麵的食物殘渣。獄卒拉開牢室破敗的木門,灰不溜的大耗子警惕地飛奔回牆洞裡躲了起來。
她躊躇著從哪下腳,獄卒以為她不願進去,手掌從後背猛地往前一送。
陳良玉手腳被沉重的枷鎖和鐐銬桎梏著,肢體笨重,這猝不及防地一搡腳步沒有邁開,右膝直直砸在生硬的地麵上,疼得她眉心抽搐。
“咱這是死牢,您呐,也彆嫌咱這簡陋,上麵交代下來給您單獨一間,不用跟其他犯人擠在一起,已經是頂好的待遇了。”
說著跟進來卸掉她的刑具,扯來獄室中備著的鐵鐐重新鎖上。鐵鏈連接著澆築在地麵上的一個千百斤重的棱台鐵墩,長度剛好夠她在這方狹小的空間活動。
“乾了二十年獄卒,什麼達官貴人我都見過,甭管身前多顯貴,到了這就是個死,左右沒幾天可活了,您就將就一下子,忍忍就過去了。”
牢門“嘭”地關上,鎖鏈摩擦過木柵門的聲音尤其刺耳,獄卒“哢嚓”落了鎖。
陳良玉上下打量著這裡。
牢獄是石塊砌成隔開的石室,四麵無窗,隻有木柵門尚可透氣。
不管那堆稻草剛被耗子爬過,她倚著牆坐下來。
若是以往,她便是站到死也不會沾這種汙穢之地,可過去三年裡,比這更肮臟的地方她也睡過。
人隨物應變的能力是很強的,連她自己都不由得歎服。
陳良玉疲累地閉上眼睛。
她被流放三年,走後宮裡發生過何事一概不知。
三月前,她人還在漠北服流刑,有人交給她一紙文書--長公主被囚倚風閣。
鬼使神差的,她躲開了監軍的巡視,脫身逃回庸都,四方征戰練就的反偵本事,助她逃過了一路的通緝與追殺。
禁軍來得迅速,守株待兔一般。她才與謝文希打了照麵,前來追捕她的禁軍統領蔣安東已經抵達鏤花木門前了。
隻空了兩句話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