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夏天,路祁安第一次見到潮起。
清晨六點半,床頭的鬨鐘將她從夢中驚醒,提醒她彆忘記想要看潮起的願望。
天蒙蒙亮,暗沉沉的雲層透出幾縷散射的曙光,路祁安攏了攏被晨風吹亂的發絲,從酒店一路走到海灘。
清晨的沙灘沒有什麼人,安靜地隻能聽到海浪翻滾的聲音,她索性脫了鞋子,光著腳丫朝海邊走去。
軟糯細綿的沙子並不硌腳,踩上去有種鈍鈍的錯覺,順著她走向海邊的方向,身後的路蔓延出一串少女的腳印。
潮起,伴著微風,海水翻滾成浪花拍落沙灘,冰涼的海水混合著泥沙沒過她的腳踝,仿佛這場潮起,奔赴千裡隻是為了她一人而來。
視野中有一個陌生的側影,少年手執相機,半蹲著麵向海麵,海風卷起少年的襯衣下擺,隨著浪潮起伏被她定格在手機屏幕間。
朝陽初升,海平麵翻滾的浪花被鍍上一層白金,少年已走出了她的視線,路祁安愣愣神,竟覺得朝陽溫過的海水沒過腳麵多了暖意。
九月一日的開學典禮上,路祁安再一次見到了定格在手機裡的少年。
“大家好,我是高二十七班的楚淮之,很榮幸能夠作為學生代表發言。”他彎腰禮貌接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侃侃而談。
路祁安猝不及防地笑了,目光如那日的鏡頭般,定格在少年微笑的臉龐。她默念,高二十七班,楚淮之,原來他們離得這樣近,真好。
心底的欣喜蔓延臉龐,那幾日她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母親說,安安考上重點高中歡喜得都要瘋了,父親說,可不是,我這傻閨女一天到晚笑嗬嗬的。
夏天心動的人,能在秋日相逢,放眼望去,金燦燦的銀杏開滿枝頭,路祁安伸手接住一片飄零的落葉,看向教學樓高二十七班的方向輕聲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高二在三樓,與高一之間隔了一個樓層,幸好路祁安他們班主任的辦公室在三樓,她便自開學典禮後成了辦公室的常客,以至於新生入學不過一月,辦公室的老師都熟悉了她,每次她站在辦公室門口喊報告,裡麵的老師都會笑著說“李老師,你們班那個小姑娘又來問題了”。
課間隻有十分鐘,路祁安總是抱著一本又一本習題冊跑來跑去,隻是為了經過十七班時能偷偷一瞥。
他有時會和周圍的同學笑作一團,有時會把頭埋在臂彎裡歇息,有時會撐著腦袋思考問題……遇到難題時他的右手總是習慣性轉筆,一隻黑色中性筆在他的五指間翻轉,偶爾會停頓下來在稿紙上寫一兩個字。
路祁安想,這樣的日子就很好,他想著題,她想著他。
十一月,秋季運動會順利展開,路祁安被好友慫恿著報了裁判,負責男子三千米長跑。負責老師交給她長跑名單,她在三個年級密密麻麻的名冊中一眼鎖定了心頭默念過千萬次的三個字。
攥著名冊的指尖微微顫抖,她的心被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撩亂。
比賽那天陽光正好,路祁安拿著名冊清點男子三千米的人數,走到他麵前時腳步有些錯亂。
四百米的跑道,七圈半,路祁安的目光在呐喊的人群裡追隨著熟悉的身影,直到他在一眾歡呼聲裡衝了線。
“同學,辛苦了。”路祁安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走到他身邊遞上了自己早已備好的水,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她表演的毫無破綻,他也禮貌地接過她遞來的水,喘著粗氣指向她手裡的名單:“這裡……楚淮之……”
“楚淮之……”路祁安裝作核對的樣子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在記錄欄裡填上了他的成績。
圍過來幾個男生,在路祁安填完成績後便和楚淮之一起說說笑笑地離開了,臨走時他不忘說:“謝謝你的水。”
清晨的陽光拉開帷幕,他轉身的瞬間一如當初的側顏。
路祁安側身追隨他離去的方向,這樣一追,就是三年,直至她提著行李,走到了他的大學門口。
“學妹你好,有興趣來我們攝影社嗎?”不知哪裡冒出來一個男生拿著傳單就開始滔滔不絕,“學妹從哪裡來啊……對攝影有興趣嗎……我給你說我們社團……”
第一次到學校的路祁安被男生忽悠著不知不覺就坐在了攝影社的招新攤點前的凳子上。
回過神來的視線裡突然闖入一個人,一個她想了很久念了很久的人。
“楚……”楚字脫口而出,淮字到了嘴邊被清醒過來的她改成了“學長”。
對上詫異的眼神,路祁安笑著解釋:“我也是一中的,去年高考光榮榜上見過你的照片。”
“原來是學妹,真巧。”楚淮之的笑容溫柔,他將桌上的報名表遞了過來,“很高興認識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們攝影社?”
“好啊。”路祁安沒有思考,很快填好了申請表。
楚淮之接過來確認信息無誤後說:“路祁安同學,歡迎加入攝影社。”
是校門口第一個和她說話的男生幫她把行李拎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出於禮貌路祁安買了兩份冰激淩。
男生是個話嘮,說起話來就像連珠炮一樣:“沒想到你和我們社長是一個高中的呀,緣分真奇妙……你是哪個專業的呀……哦,我叫沈川,應用統計的……你和老楚熟嗎……不熟啊……我給你說你絕對想不到他這樣一張招桃花的臉居然是個情種…………他對他女朋友可謂是百依百順……”
路祁安吃著冰激淩,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突然開口打斷了沈川:“他有女朋友啊?”
沈川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對哦,你們不熟……我給你說他和他女朋友是同班同學……兩人談到至今……老淮簡直是個情種,有了女朋友把我們兄弟都不要了……”
腦袋嗡嗡作響,胸口悶悶地,像是被人死死掐住喉管,喘不過氣又渴望呼吸。
遇見他的時候,他們年歲尚小,等她走到他麵前時,似乎又有些晚,時間啊,怎麼總這樣為難她。
沈川離開後,路祁安低頭,看著紙盒中化掉的冰激淩,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風沙太大,還是迷了她的眼。
十月社團第一次正式迎新大會結束後路祁安走得匆忙,回到宿舍後才發現手機似乎忘在了ktv,她拿著鑰匙匆匆忙忙下樓,碰到了樓下正和宿管阿姨交談的楚淮之。
“楚學長?”她愣了愣,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楚淮之看見她後鬆了一口氣,把手機遞了過來:“我離開的時候發現你手機沒帶,就幫你拿過來了,正想著能不能上去給你,你恰好下來了。”
“謝謝學長謝謝學長。”路祁安如釋重負,接過手機時屏幕亮起,是一句手寫詩。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楚淮之眨眨眼,忍不住問她,“你喜歡這句詩?”
手一抖,手機差一點就掉了下去。
路祁安關閉鎖屏,輕聲道:“這是個秘密。”
攝影社作為一個實踐類社團,經常會組織團員外出取景,路祁安入團不過半年,便跟著攝友將學校附近的山爬了個遍。
出發前一晚,沈川還興衝衝地和路祁安說起,明天的安山之旅楚淮之會帶女朋友。
入學這麼久,她早已從周圍人口中得知了楚淮之女朋友的各種信息,不用刻意打聽,作為攝影社脫單的唯一人,楚淮之小兩口的事永遠是圈子裡僅有的八卦事件。
那天晚上,路祁安從相冊裡翻出了一張四年前的照片,畫麵很模糊,像是不經意間隨手一記,保存完整,可見主人的愛惜。
照片主圖是一片海岸,浪潮翻滾,清晨的沙灘上有一個逆光影的少年,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相機。
路祁安將照片擦了又擦,在床上坐了一夜。她想,或許,有些人隻能留在過去仰望。
楚淮之的女朋友陳鳶是一個很溫柔的學姐,見到路祁安的第一麵便衝著她微笑,知道她沒來得及吃早飯,還將自己的包子分了一個給她:“剛好淮之買了兩個,給你一個。”
“謝謝學姐。”路祁安接過熱乎乎的包子,鼻尖酸酸的,似有什麼梗在心頭。
目光掃過穿著情侶運動裝的二人,路祁安笑得真心實意,郎才女貌,這才是上天筆下最完美的璧人。
而她,隻不過是他身後茫茫人海裡,不起眼的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