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濃清楚自己這話是很有自負的意味在的,與其說是給自己打氣,不如說是在向那名素未謀麵的“聖夜”,甚至對伊甸本人下挑戰書。
以他現在的地位和實力,這封挑戰書顯得狂妄而缺乏底氣,但他還是說出口了。
有衝動的成分在,也有酒精的催化在,倘若在平時,他不會這麼輕輕鬆鬆對著林息曉說出這樣的話。
路濃的眼眶因為酒氣而微微泛著紅,他同樣能感覺到自己臉上不同尋常的熱度。
可是,如果不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那個人,或許他始終會把自己作為一個後輩,一個下屬來看待,路濃不想這樣。至於他究竟想要在林息曉的心中取得一個怎樣的地位,目前的他無法給任何人一個答案。
倘若林息曉是一片未知的海域,他就是徘徊於其上的一葉帆船。風浪摧折了他的耐心,令他喪失了方向,他卻不甘於單純地臣服——他想像聖地亞哥那樣從巨浪中打撈起屬於自己的那條大魚,將這份榮耀釘在他的魚叉上。
現在,他趁著海麵不注意,就輕巧地投出了他的魚叉。
林息曉很快就把那一抹詫異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常一貫溫和如秋風一樣的表情。
路濃自然沒有錯過對方轉瞬即逝的表情變化,他緊張地抿起嘴,等待來自林息曉的宣判。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
林息曉比路濃稍微高一點,在對視的時候有輕微俯視的感覺。
“路濃,你不需要和其他人比較,你就是你自己,從前是,今後也是。隻要按照‘頌者’自己的想法做就可以了。”他說話的聲音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安穩而沉重地落在路濃的心頭。
林息曉這話聽不出喜怒,雖然是正麵的肯定,卻透露幾分著官方的圓滑,很精明地省略了路濃話語中隱含的額外的含義,而把對話的主題拉回到工作上。
林息曉是個很好的上司,是讓巴彆塔的策劃都信服的製作人,在這個崗位上,想讓人信服,實力雖然重要,卻不是全部。遊戲策劃都是做設計的,一個個想法都挺多,而能夠讓其他策劃信服,人情和溝通能占到一個靠前的席位。
路濃很貪心,他不想要林息曉對新人一視同仁的關照,所以他要成為最不容忽視的那一個。
“……好的,感謝指教。”
空手而歸的路濃保持著鎮定,同林息曉道了彆,語氣仍舊是往日裡的平淡。隻有他與林息曉知道,他經曆了一場多麼壯烈的慘敗。
看著路濃走向C幢的背影,林息曉罕見地怔了幾秒。
路濃突然這麼說確實在他的意料之外,林息曉不是不想給他更多正反饋,而是最近他做到的事情的確足夠多,如果再多,就過了。
這個被許多人自主賦予了夢想的行業,每一年,來的人多,去的人也多。從巴彆塔成立到現在,他見過很多黯然離去的人,也有許多從熱愛變成厭棄的人,因此他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
路濃是可期的雛鷹,因此他需要一些自我成長的空間。
林息曉這樣勸慰著自己,捏了捏發緊的眉間,把控著思緒儘量不要再去回憶路濃在聽見他委婉的拒絕時的表情。
他不會背過身去偷偷哭吧,林息曉這樣想著。明明這大概是副很滑稽的場景,他也一直想見見這個表麵看上去老持沉重的新人露出孩子氣的一麵時的模樣,但此時此刻,心底卻生不出多少笑意。
自詡左右逢源又能怎麼樣,還不是會傷到一些人的心?林息曉自嘲地想到。
密閉的電梯間裡,林息曉的電話響起,看著來電顯示的名字,林息曉深吸一口氣,回歸到了往日的模樣後才劃開了接聽鍵。
“喂,老趙。”
“川井宏之談下來了?”趙綾的語氣帶著些興奮。
“是。剛才和《天堂》的人小聚了一會兒,我現在回項目組了。”
“談合作的時候,你真的隻帶了那個新人?”電話那頭的聲音頗有些狐疑,說出去誰相信林息曉有這個膽子,這樣重要的一次會談竟然敢讓一個工作經驗都不算充足的新人去同川井宏之談合作。
就連林息曉自己事後想來都覺得自己這一步棋走得太過危險,走錯一步,整個項目組可能要被砍掉一條臂膀。好在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如果忽略剛才的小插曲的話。
林息曉回了神,眼神開始漫不經心地在眼前的草叢間打轉:“嗯,他的切入點很巧妙,從曲名和本地化的角度入手,川井宏之也是一個對語言頗有研究的人,他倆一拍即合,現場那個興奮勁兒,不知道的人看了,都要以為他倆要當場結拜了。”
“哈哈,看來,你當時拿著他簡曆傻樂的勁頭沒白費。”電話那頭也跟著笑了,這件事能談成也讓趙綾打心裡興奮。
“不過,一碼歸一碼,那個新人的光輝之路也就到此為止了。你應該最清楚,一個新人文案能做到什麼,遊戲的首要屬性永遠是商品,所以彆老是想著和市場抗衡。他那個《星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立項的選擇,最多拿個優秀獎。”
這些話林息曉憋在心頭很久了,這也是他這段日子煩悶的部分原因。他不可能直白地同擁有著閃亮夢想的路濃說他的想法大約無法被大眾市場認同,所想的遊戲最終在資本的抉擇下大概率隻能化作泡影,這對一個尚在上升期的新人而言,殘酷得令人難以忍受。
林息曉歎氣,“老趙,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是《天堂1》那時候的我們了。”
趙綾幾乎要被林息曉的話氣笑了,“所以呢,你想說結局會不一樣?是,現在的我們是靠什麼發展的?《天堂1》嗎?我們確實不是曾經的那個窮得叮當響,用熱情當柴燒的巴彆塔了,但是我告訴你,市場永遠是那個市場。”
話說道這個份上,兩人的對話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掛斷了電話,林息曉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他對趙綾的態度並不驚訝。
《天堂執行人1》雖然是巴彆塔的第一個作品,是有口皆碑的買斷製遊戲,他們當時的成績是10萬份,售價30元,刨去雜七雜八的成本,分到每個人手裡雖然也是一筆還不錯的收入,但是對於幾年來的投入來說稱不上一針強心劑。
這樣成績對於一個純2d的買斷製遊戲也不算差了。
但並不足以讓團隊中的人相信,巴彆塔能為他們提供一份穩定的工作,並不能給這些學曆並不差的人提供一份,像傳統行業那樣穩定而有保障的工作,又有誰知道,投入下一個三年做出來的是什麼呢?
林息曉內心的感謝趙綾的,如果沒有他堅持投資,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現在會在哪裡做什麼。而改變了商業模式的《天堂2》,也確實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
林息曉從不否認手遊是大勢所趨,更不打算否定商業模式。
他隻是覺得,現在無論是巴彆塔,還是市場,都不一樣了。這些年裡業內的技術發展得很快,玩家的付費習慣和口味也在與日俱進,隻要拿出足夠的誠意,未必會和當年一個結果。
林息曉打開了電腦,確不是在處理《天堂2》的事項,而是在繼續畫一張場景原畫。
那是路濃之前為《星潮》提的需求。
此前他想了幾個方案,但是由於各方麵的都不太滿意,其中不乏有草圖已經完成了一部分卻又被他自己否定的。
坐到了製作人的位置,在藝術層麵便沒有更大話語權的人來給他把關了,平常在審核彆人的案子的時候,都是由他提出優化和否定的意見,而到了他自己乾研發活的時候,就隻能自己否定自己,自己迭代自己。
路濃所需要的海域是北冰洋,在這片區域會有一個水中的Boss——維列斯,它的名字化用自斯拉夫神話中的大地、水和冥界之神,維列斯的形象是一條巨蛇,有兩對膜翼,四對足,因而在海陸空都可以通行,根據這個特性,在主人公與維列斯的Boss戰中將有三個階段。
Boss戰的第一個階段是陸地戰,維列斯在這個階段僅有頭部露出水麵,周圍有一圈冰麵,因而玩家可以站在冰麵上對維列斯進行攻擊。
而進入第二階段之後,維列斯龐大的身軀從海中脫離,周圍的冰麵隨即破碎,主人公被打落水中,需要在水下潛行,找到維列斯弱點。
被擊破弱點的維列斯會展開它巨大的膜翼,同時展開作為神的所有權能,飛到空中,極北之地的氣象在頃刻間變色,破碎的浮冰被巨大的風壓卷入空中,四周卷起一堵螺旋狀的水牆,此時主人公也將解放一部分力量,解鎖浮空的技能。
這個階段玩家需要巧妙的利用空中的碎冰作為回複耐力的落腳點,結合浮空步與維列斯進行空戰。
前兩個階段的場景還算是常規,讓林息曉反複修改的還是第三階段的設計。
作為原畫,他可以把水牆、碎冰、海中其他被帶出的怪異生物,甚至異常天氣的光影都做得很細致,從而無限接近路濃想要的那種壓迫感。但是這種半透明物體帶來的分層困難,以及過多的模型麵數或許會給實際開發帶來難度,概念設計或許很美好,但這或許會讓原本就吃緊的工期雪上加霜。
如果簡化一些呢?這對地編和建模師來說更加友好,但是最終呈現的效果就會差一些。
林息曉想到路濃那張帶著點倔的臉,如果把幾個方案給路濃來選,大概他不會有什麼猶豫。反觀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徹底失去了少年時的自信,變得這般畏首畏尾,難以下決心了呢?
熒幕在夜色中散發著微光,仿佛一叢暗淡的燭火。林息曉端起手邊的馬克杯,裡頭的咖啡已經涼透了。
既然選了這條路,為什麼不追求極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