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茶館。

台上說書先生的話音剛落，聽客就開始叫好，聽至此處，都議論紛紛。

一看著約摸十八九歲的少年扭頭和旁邊的人說著話：“你們說這夷陵老祖，他當年壞事做儘，現在救了大家之後卻又什麼也不要，就要了頭驢，他圖什麼呀？”

這話一出，眾人一陣靜默，隨後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現在魏無羨風頭很盛，大多數人都是抱著又害怕又感謝的心情，隻有少數人純純的討厭或者喜歡他，加上常年老祖名聲在外，以至於每次說起他，都有一種莫名而來的刺激感。

最後，終於有一人大著膽子說了句讓人都聽的清的：“這可不好說，我聽說啊，那驢邪乎的很呐，從魏無羨奪舍一直到現在，一直陪在魏無羨身邊，人不知死了多少，唯獨那驢還好生生的活著……”

這麼一說，那頭“小蘋果”驢確實邪乎，那人聲音也越來越小，說到最後，竟然無一人敢言，都怕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讓魏無羨聽了去。

像是為了應景一般，忽然吹來一陣穿堂風，茶杯倒了幾個，門窗“哐哐”作響。

過了一會，風又突然消失，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

台上的說書先生見狀也不敢再說下去，急忙岔開話題，擺擺手又說起了城南的一趣事，氣氛很快又活躍起來。

興許是這一段說得好，二樓拋下來了足足半塊銀元寶，說書先生見了急忙忙的去撿，口中一遍遍的“發了發了”，眾人見了齊刷刷的往二樓看過去，那怪人卻又走了。

隻當是誰家的老爺少爺出來消遣，誰也沒放在心上，仍然是照常聽書，沒人注意這麼個小插曲。

大街上。

興許是天氣太冷，風也大，街上隻有寥寥幾人快速的走。

魏無羨牽著小蘋果從茶樓出來，頭上帶著鬥笠，遮住了整個腦袋，慢悠悠的往前走著。

這廝自從外出雲遊之後，過的一日比一日窮，現在身穿粗麻布的衣服，戴著他自己編的鬥笠，牽著小蘋果走在那街上，活像個買完菜趕驢回家的，實在讓人無法往威風凜凜的“夷陵老祖魏無羨”身上想。

更何況陳情現在被他往腰間一彆，竟然看不出昔日鬼笛的半分威風。

他把荷包往空中拋起來，接住，然後又拋起來，再接住，無聊至極，口中念念有詞：

“一會兒去吃抄手，聽說有條街的烤魚不錯，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想吃老於家的桂花糕，早知道剛才不扔這麼多錢了，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莫欺少年窮啊——”

“小蘋果呀小蘋果，沒想到你都能被拉進來讓人說道上兩句。”

夷陵老祖的驢都是名驢。

這廝一路從姑蘇溜達到此處，聽了一路說書的說“夷陵老祖如何如何”，說他好他就扔錢，說他不好他就喚小鬼去嚇唬人家，聽完以後就思考吃什麼喝什麼，去哪溜達。

江南的美人多。

江厭離生就一種溫柔之感，江南這裡的女子大多都是這種性格，魏無羨來的時候是初夏，現在已然深秋了，就這麼一遍一遍的走，還遇到了當年對他說那句“小郎君生的俊俏，不要錢，姐姐白送你一個好伐？”的女子。

她和江厭離年齡差不多，當時匆匆一麵，因為和江厭離麵容頗為相似，他記了很多年，如今又見，這姐姐還是那樣溫柔，她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男孩和金淩一般大，也說了親，女孩和江厭離小時候有六分相像。

隻為了這些像，魏無羨從這兒呆了半年，就默默的看，他不敢靠近，那姐姐或許認不出他了，把他當成怪人，那姐姐也或許認出他，夷陵老祖，或許會被嚇到。

他從這附近，也揍了幾個企圖挑事兒的街市混混，現在快要入冬了，那姐姐也不再出來賣枇杷。

他不能總是活在以前。

“師姐，阿羨想你了……也不是很多，就有一點點想，你在那邊可不要再為了我操心……”

魏無羨遠遠望著那枇杷攤子出神，嘴裡胡亂嘟囔了幾句話，最後隻是搖了搖頭笑了。

天底下真是沒有比夷陵老祖更天真的人了。

小蘋果這些年被魏無羨慣壞了，一餓就要亂叫亂撒潑，一路下來魏無羨瘦沒瘦不好說，但是小蘋果已然是一頭油光水滑的肥驢，動歪心思想偷驢的不少，但都被小蘋果的嗷嗷大叫給嚇退。

天乾物燥，人都易怒。

魏無羨拉著正亂叫的小蘋果不斷的對住戶道歉，一邊道歉一邊飛快的往客棧跑，到後來動靜太大引來了幾隻狗，他簡直想把小蘋果給扛起來跑。

好不容易逃回客棧給小蘋果喂上了草，看著這肥驢吃草，他心裡蹦出了四個大字：

日了狗了。

當老祖的時候被罵就算了，畢竟的確名聲不好，住人家祖宗的骨灰上，現在他可是大恩人，卻又因為一頭驢被罵，真是欠完這個欠那個，還不完的債。

他倚在馬圈的柱子上，拿著陳情悠悠的吹起來。

莫玄羽的身體和他的魂魄融合了這些年，現在無論是麵容還是高矮胖瘦，都與他自己的身體無異。

他也曾想過補償莫玄羽，可把莫玄羽喚出來以後他卻隻說謝謝。

他所求不過能和家人朋友想伴，每日喝酒練劍，安安穩穩度過此生。

莫玄羽所求不過是要那些害他之人去死。

或許以前他還會想要一起到處遊玩，一起行俠仗義，一起……但是一日磨一日，他想要的變成了最最簡單的，卻永遠不能實現。

莫玄羽亦是如此，若不是被逼至絕境，他想要的或許隻是活下去，不挨揍挨欺負。

隻是造化弄人，隻是造化弄人。

隻道命運不公。

幸好，老天又把藍湛推到他麵前。

幸好，他還有所依，有所靠。

半晌，笛聲平息。

“溫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