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後地往洗墨江走去,他倆從小在四十八寨長大,各有各的調皮搗蛋,都有自己的辦法避開巡山的。
周翡有時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還是從李瑾容那繼承了一身祖傳的不討人喜歡。
她跟李晟年紀相仿,一起長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門下練功習武,雖不能兩小無猜,怎麼也能沾一點“青梅竹馬”的邊,可是李晟在外麵分明八麵玲瓏,把四十八寨各個山頭的弟子都順毛籠絡過了,唯獨跟她八字相克似的相看兩厭。
除了暗藏玄機的場麵話與夾槍帶棒的針鋒相對,他們倆好像就沒彆的話說了,連同門間遇到瓶頸時的互相切磋都沒有——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麵前,私下裡他們倆各學各的,誰也不跟誰交流。
周翡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來到了洗墨江邊,陰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風扒開一點縫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裝不了半碗,往洗墨江上一灑,碎金似的轉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時,竟然會有些微微的暈眩。
周翡聽見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轉頭,見李晟從腰間解下一個行囊,先是從裡麵抽出一把麻繩,又拿出了一隻便於上下攀爬的鐵爪,顯然是有備而來。
周翡無意中往他的行囊裡一瞥,忽地一愣,脫口問道:“你怎麼還帶了換洗衣裳?”
李晟一頓,繼而頭也不抬地將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裡不但有日常的換洗衣服,還有盤纏、傷藥以及一本缺張少頁的遊記殘本。
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應過來,李晟趁夜來挑戰洗墨江,不是閒的沒事又作了一隻新妖,他是真想離開四十八寨,並且蓄謀已久。她不由微微站直,詫異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覺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顆“掌上明珠”。
老寨主死於偽朝暗算,大當家十七歲就獨挑四十八寨大梁,當時外有虎狼環伺,內有各打小算盤的四十八個老寨主,早年間,她一人如鍋蓋,蓋起這鍋,那鍋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麵的殺伐決斷,又兼本來就脾氣暴躁,也就越發不好相處起來。不少老寨主現在到她麵前都不免犯怵。
倘若把李瑾容倒過來、擰一擰,約莫能榨出兩滴溫柔耐心,一滴給了周以棠,剩下一滴給了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慣會做人,到哪都前呼後擁的。周翡懷疑,哪怕他變成一條大蜈蚣,生出百八十隻臭腳丫子,也不夠那幫狗腿們搶著捧。
這少爺究竟是哪不順心了?
李晟沉默了一會,“嗯”了一聲。
“奇了怪了,我這種墳頭上撿來的添頭還沒想離家出走呢,你倒先準備好了。”周翡帶了點挖苦道,“你排隊了麼?”
“我跟你不一樣。”李晟不願和她多說,隻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自顧自地將繩索綁好,順著懸崖放了下去,繩子尾端沒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在李晟看來,周翡是李瑾容親生的,挨得打罵也是親生的分量。
李瑾容待周翡,像對一棵需要嚴加修整的小樹,但凡她有一點歪,就不惜動刀砍掉,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
他呢,他困在群山圍出這一點方寸大的天地間,每個人見了他都叫“李公子”,長輩們還要再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遺風”,他整個人打著李二爺的烙印,作為一筆“遺產”,在此地寄人籬下……恐怕還是一筆“資質不佳”的雞肋遺產。
“資質不佳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這話聽來寬容得近乎溫柔,可李大當家對誰寬容過?分明隻是對他不抱什麼期望罷了。
李晟一咬牙,將鐵爪安在自己手腕上,義無反顧地率先下了石壁。
周翡:“哎……”
她話音沒落,李晟已經一腳踩空了。
這一下去才知道他們都小看了洗墨池兩邊的山壁,尤其是剛開頭的一段路,往來打磨過了頭,光滑得好像附了一層冰,幾乎沒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腳下一空,整個人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腰間短劍便掉了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聲。
這突兀的動靜把倆人都嚇了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時死死抓住了垂下的麻繩。
山間巡夜的幾道火把立刻亮了起來,周翡見那麻繩捆得還算結實,便鬆了手,矮身躲在了一塊巨石之後,她雖然個頭不矮,但骨架纖秀,蜷縮起來就很小的一團,給個狗洞都能躲進去。
他們倆運氣不錯,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轉了一圈,沒發現異狀。
好一會,周翡才從藏身處出來,低頭一看,李晟已經順著麻繩下了數十丈,在江風中搖搖蕩蕩,像一片心懷山川的落葉。
周翡獨自在崖邊耐心地等了一會,心裡頭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頭。
四十八寨中時常有人為避禍前來投奔,都在說外麵的事,有驚心動魄的,有慘不忍聽的,有纏綿悱惻的,也有肝腸寸斷的——外麵會是什麼樣呢?
這種野馬似的念頭沒有就算了,產生的一瞬間,就完成了從破土到紮根、再到長大的過程。周翡站起來,輕輕地撩了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繩,感覺繩索下麵空了,便隨手抽出一條布帶子,將長發一綁,一手拽起那麻繩,利索地縱身一跳。
有了李晟馬失前蹄的前車之鑒,周翡根本沒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輕得多,動作極輕快地便順著繩子滑了下來,像一朵在風中打轉的柳絮。
下到多一半的時候,水聲已經大得灌耳了,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塊隻能站一個人的石頭上,皺著眉打量著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將繩子放到底,纏在手腕上,她沒落腳,靠著一條手臂將自己吊在江上,心說:這難不成要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