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纓又在守喪。
大概從她百歲開始,她就一直在守喪,直到真正認識她,與她相熟的人都死光了。
起初她還撕心裂肺地哭,後來就漸漸麻木了。
她熟稔地為所有人準備葬禮,送他們出殯,平靜而又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這種死亡無關仇恨,卻更能勾起人內心深處的悲傷與哀慟。
年輕的時候,她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感到自豪,上天選她接任道官時也是欣然接受。那時的她不知道接任道官意味著什麼,可人總要為年少無知買單,她必須承受永恒的孤獨和目送他人離世的折磨。
她承受不了。
所以她按照親人和朋友的模樣,給每個人都紮了一個紙人,假裝他們都還在世,一起快樂地生活著。這些紙人需要靈力去維係,就這樣自我欺騙了幾百年,她的靈力已經漸漸被掏空。
這是她時隔幾百年後又一次送葬。
死的人是葉珩。
她又想起與葉珩初見時的場景。
彼時她獨自隱居在深山中,沒人敢來打擾。可偏偏有一日,一個在她看來上躥下跳的臭小子敲開她的門,還大言不慚地說要打敗她。
葉珩右手持劍,彆在身後。他紮著高馬尾,發帶與發絲一同飄揚,脊背挺得筆直,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意氣風發的少年氣和“一覽眾山小”的蓬勃傲氣。
“濯纓仙子,久聞大名。珩打敗天下英雄,尚無敵手。恰巧聽聞仙子昔日風采,今日特來挑戰,煩請賜教。”
濯纓本不想爭個高低,可他這副樣子跟她從前實在太像了。沒來由的,她竟想親手挫一挫他的銳氣。恰好她幾百年沒有打過架了,活動一下筋骨也好。
即便濯纓的靈力減弱,可她畢竟比葉珩多活了幾百年。所以她毫無疑問地贏了這場比試。
葉珩輸了以後,也並不惱,隻是心悅誠服地行了一禮。濯纓本以為此事就此了了,可沒想到從那以後,葉珩每月都要來找她比試,輸一次,便來一次。
濯纓頭疼不已。她若不肯應戰,他就在門外一直等,直到她出現為止。她有些後悔自己一開始打贏了他。
之後那幾場比試,濯纓有意防水,可都被他看了出來。
“我千裡迢迢跑來,可不是想看仙子讓我的。”
“仙子可是看不起我?”
濯纓無奈,隻好次次贏他。
時間久了,她甚至有些期待葉珩上山來找她比武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天降神諭,選出了接任她的下一任道官。看到葉珩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心情複雜極了。
沒過幾日,葉珩又來找她比試。濯纓不想見他,便讓他吃了閉門羹。
恰巧那日山中暴雨,道路泥濘難行,濯纓想,這總能讓他知難而退了吧。可沒想到葉珩跟一頭倔驢一樣,愣是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
濯纓終究還是不忍,含著怒氣打開大門,彆扭地說道:“你進來。”
那是她第一次讓他踏進自己的家門。
也許是看他可憐,又或許是為了讓他看看道官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
葉珩看著她滿院子的紙人沉默良久,問道:“這是?”
濯纓一個一個地指給他:“這是我娘,這是我爹,這是我姑母.......”
指認完以後,她才說道:“世人都羨慕道官能活得長久,可如果不是身在其中,沒人知道真相如何。”
她揚起嘴角:“上天選了你接任我的位置,我很快就能擺脫這種日子,不如今天就好好慶祝一下。”
葉珩聽出它話中隱藏的深意,愣了愣,望向她的眼神像一隻被刺傷的小貓:“仙子的意思是,如果我接任了道官,你就會離開?”
濯纓沒吭聲,算是默認。
他們這次難得沒有打架,而是一起穿著濕噠噠的衣服,坐在簷下,飲著酒,聽了一夜的雨。
說是他的葬禮,可棺材裡卻是空的。她的其他親人自然死亡,尚能轉世,但葉珩是被虐殺致死,魂飛魄散。
如果早知道葉珩對她的在意到了這種程度,她打死也不會告訴他,她會離開的事。
陰沉沉的天空如一塊巨石般壓下,似乎要掩埋世間的一切。
天和地像即將被人扣在一起的兩張餅,他們就像餅裡的肉餡,被擠壓著喘不過氣來。
濯纓蹲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她就勢躺在地上,看著不斷下落的天空,安詳地閉上眼睛。
忽然間,有個人跑過來,將她拉了起來。她睜開眼,發現是個不認識的小姑娘。
小姑娘對她說道:“纓姐姐,這裡是幻境,你不能死在這裡,葉珩哥哥還在外麵等你。”
與其說這裡是幻境,不如說是他們每個人的心魔。他們四個人都已經在前三個幻境真真切切地死過一次,現在濯纓的幻境,就是他們的終點,如果他們再一次死亡,那麼現實世界中也會翹辮子。
濯纓茫然地看著她:“你在說什麼?什麼幻境?你怎麼知道葉珩?”
沈初黯是在第二個幻境中醒來的,而千螢則是在第三個幻境中醒來。因為他們都意識到了有現實中不太可能發生的事。
千螢一把抓住濯纓的手腕,轉身朝開闊的地方走去。她有些焦急的喊道:“來不及了!我等會再和你解釋!”
還沒跑出多遠,之前在人間見過的幾個妖王就擋在他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