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蘿吸了吸鼻子,小聲嘟囔:“祖父啊,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和先生很像。”
-
今生。
庭院內,樹影婆娑,風動不止。
落過雨的地麵,一地泥濘。可少年郎背負柴薪,不管不顧跪在地上,冷冽的泥水凍著他還未傷愈的雙膝。
他垂著頭,濃密的眼睫氤氳了一層秋露,任憑麵前站著的老者處置。
周仵作睥著跪在眼前的蘇流風,心裡不是滋味。
今日薑蘿和王妙妙打鬥的事,他全聽說了。
雖說父母親向著自家孩子沒事,但他為了讓王嬸娘多多照看薑蘿,平日裡沒少送米送肉的,哪知道人心不全是肉長的,也會有養不熟的人。
小孩子家家鬨口角,有什麼事不能等他下值歸家再說,王嬸娘非要趁他不在,劈頭蓋臉罵他的孩子?
周仵作心疼薑蘿臉上的傷,也擔心她獨自在家會受欺負。看來日後得帶薑蘿一塊兒上縣衙了。
周仵作低頭,再看一眼底下跪著的孩子。若沒他相護,阿蘿還會受欺。即便事情都是因蘇流風而起,但王妙妙登門挑釁的做法就是不對。
王嬸娘是看著阿蘿長大的,倒不如一個半路撿來的郎君向著自家孩子。
薑蘿緊張地盯著蘇流風,正要說情,怎料少年郎先開了口:“沒能護住阿蘿妹妹,是晚輩的過錯,請周阿爺責罰。”
他寄人籬下,最要緊的事便是看顧薑蘿。若連這一樁小事都辦不好,那他不配留下。
周仵作歎了一口氣:“在我們家,便是做錯事也不必受罰,至多挨一頓訓斥。小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往後阿蘿也勞煩你多多照看了。”
這話其實是暗示,他允許蘇流風長久住在周家照顧薑蘿。
“蘇哥哥!”薑蘿大喜過望,連蹦帶跳地撲向蘇流風。
唯恐小姑娘受傷,蘇流風下意識伸手,攬住了她:“當心足下。”
鮮活的小人兒在他懷裡輕輕磨蹭,暖烘烘的一團,比冬日曬過陽光的厚被還要熨帖人心。秋風拂煦,連帶著蘇流風肅穆的神情也翻了篇章,鳳眸裡滿是柔情。
見一對小孩兒關係頗好,周仵作放下心來,不後悔自己做的決定。
“小風快起來吧,剛漿洗好的衣,又得換了!”
周仵作笑罵了一句,打算出門買兩斤肉,好生款待蘇流風。
畢竟家裡添了一口人,門庭興旺是喜事,他既接納了蘇流風,那就不好厚此薄彼慢待蘇流風的,兩個都是他家的好孩子。
然而,趁著周仵作出門的當兒,蘇流風鬆開歪在懷裡的薑蘿,小聲對她說:“在周阿爺回來之前,我要出門一趟,做一件事。”
薑蘿不免惴惴不安,問:“哥哥要去哪裡?”
蘇流風沒有答話。
良久,他揚了揚唇,道:“自是……兄長該做的事。”
“那,哥哥早點回來,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不,是半個時辰!”
薑蘿緊緊攥住蘇流風的手,一雙水波瀲灩的杏眼裡滿是擔憂。她看不清蘇流風,仔細回想起來,先生呈現給她的一麵都是親和溫馴的,背地裡什麼樣,她全然不知。
重活一世,薑蘿才明白,蘇流風並不像他明麵上表現出的那樣簡單,是個深不可測的人。
但,薑蘿不嫌也不怕。她的先生,不會害她。
蘇流風如願出了門,堵在王勳必經之路上。
今日倒湊巧,王勳落了單。
前幾日被他打得奄奄一息的臟小子還敢露麵,那時被阿蘿一個稚童嗬斥退下的羞恥事,一時湧上心頭。王勳就地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小戲子,你還敢出來啊?怎麼?領教小爺的拳頭來了?”
他話音剛落,山桃花香迎風翻起,蘇流風的一記襲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正中王勳頰側。
不等王勳反應,蘇流風麵無表情地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從地上輕飄飄托起。
王勳被打蒙了,臉上火辣辣的疼。
這時,王勳才意識到,他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乞丐,似乎並非看起來那樣軟弱好欺。當初能製服蘇流風,是他們以多欺少,如今一對一,王勳恐怕要落於下風。
不甘心啊,竟被這樣醃臢的人踩在腳底。
但沒等王勳開口講話,胸口又是一陣疼痛。他整個人被踢到了牆邊,後脊撞上青石,四肢百骸都要裂開一般,疼得動彈不得。
王勳緩緩半跪至地,頃刻間,滂沱大雨落下,雨絲綿密,水珠嘈雜。
蘇流風靠近,他的眉眼清冷,融入雨裡的身影也那般得宜,仿佛幽微的鬼魅。
他居高臨下,睥著王勳,淡然開口:“再喊一句戲子,我便打你一次。”
王妙妙口中的“戲子”,是從王勳那裡聽來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要幫著王家,緊一緊這根梁枋。
“你……”
王勳疼得倒抽氣,怎麼都沒想到,剛剛受了重傷的小子,揮拳還能如此利落。蘇流風傷都沒好,動手打人不疼嗎?簡直不像個活人!
蘇流風仍舊不緊不慢地開口,嗓音冷冽如霜花雨露——
“王勳,你惜命,我不要命。如若不信的話,大可再喊一句‘戲子’,試試。”
他在公然挑釁年輕氣盛的王勳。
他竟敢!
王勳怎可能忍下這口氣。
眼見他唇舌翻滾,就要吐露汙言穢語。但,在王勳對上蘇流風那一雙岑寂如寒山的鳳眸時刻,所有惡念悉數潰散。
他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他竟畏懼起了蘇流風!
“很好。”
見狀,蘇流風終於滿意了。
他鬆散下來,四肢百骸的骨傷一齊動作,疼得他如同淹沒於刀山火海間。
但他仍很高興,一步步往周家走。
從今往後,他有家了,宅院裡有周阿爺,也有妹妹。
感謝阿蘿,將他重新拉回了,溫煦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