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城的夏天總是來得悶熱,午後尤是。七歲的容謐在榻上安靜地睡著,半夢半醒間隻覺有一團黑色的霧氣籠罩在她的周身,死死地纏繞著她,讓她透不過氣來。
眼不能視,周圍一切聲響好似被無限放大。不知是不是時間邁入七月的緣故,容謐近日裡總睡不安穩,一到夢中,身後就好似被什麼東西追趕著,看不見觸不著,卻能感覺到它張開的血盆大口,還有滴落在她身上的、黏膩的鮮血味道。
耳畔似有一陣雷聲轟響,容謐的眼前驀然閃現一道白光。炸開在眼前的是上輩子光怪陸離的場景,有喜亦有悲,但怎麼也比在這深宮之中好上太多。耳畔仍縈繞著母親最後喊出的那一聲“容謐”的顫音,再醒來,卻已是墮入了無邊黑暗。
容謐嗓子一緊,“噌”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前熟悉的墨色漸漸化開,變成朦朧的一片。
一個瞎子現如今被驚醒,更是心慌得厲害。
“格格!格格!”照顧容謐的大宮女疏月連忙撩開床幔,安撫地圈住了在床上縮成一團的小十格格,“格格莫怕,奴婢在這。”
“疏月姐姐。”容謐小聲地開口,“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疏月明白,她一個婢女,自然不能被貴為天子之女的公主稱呼為姐姐,但現如今安撫十格格事大,疏月自當儘心竭力,不去說一些讓她傷心的話語。
“回格格,已經是未時,是用膳的時候了。”
“額娘呢?”容謐垂下頭,聲音放的很輕。
“安主子的小廚房已經在傳菜了,想來通主子應該是也要準備開始用膳了。”疏月回答道。
安主子是康熙帝的妃嬪之一,位列七嬪之首的安嬪。而容謐的額娘,是安嬪這一宮主位下唯一一位有孩子的貴人,被康熙親封為通貴人。清朝的妃嬪隻有嬪位以上能夠養育子嗣,因此容謐一出生起就被抱給了安嬪,寄養在安嬪名下做養女。
是的,容謐穿越了。她穿到了康熙朝,成為了康熙帝的第十個女兒——一個曆史上幾乎沒有什麼記載的、普通貴人的孩子。
穿成清朝的小公主對掌握一部分史料的穿越者來說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如果能再遇到一個性格乖順的駙馬的話。
但是對容謐來說,卻並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胎穿過來的她那時候太小,根本不記得她的眼睛到底是因何失明。
疏月看著容謐死氣沉沉的樣子,有些不忍心,“格格用餐完還是先把藥喝了吧,太醫說格格的眼睛隻是暫時的,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把藥端過來吧。”容謐沉默了好一會兒,腦袋裡仍亂著,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隻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和安嬪脫不了乾係。
那次安嬪說漏嘴,以為她還睡著。但其實她隻是看不見,卻又不是聽不到。
從安嬪的話語裡,小小的容謐也能猜出她的便宜皇阿瑪康熙對她有愧疚。
愧疚是真的,厭棄也是真的。
康熙是曆史上出了名的疼愛孩子,更何況容謐是他為數不多的女兒。從這些年她聽宮女太監聊天就能知道,排了序齒的公主基本上都被養在母親身邊,讓母女能儘享天倫之樂。但阿哥們都是早早地送入阿哥所,由專門的嬤嬤照顧看養,妃嬪們能去探望的次數都有限。
容謐的母親雖然隻是小小的貴人,但她畢竟也是養在了兩人所居住的主宮之中。因此隻要得了安嬪的準許,通貴人一樣是可以隨時來看望她的,比阿哥所的阿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這是康熙的愧疚。
而她這個小瞎子......
不詳是不是真的不好說,但康熙來看她的情況寥寥。起初安嬪還會用她生病為理由請康熙過去,每次康熙一來看望,發現她不是在睡就是安安靜靜地看不見地坐著,一腔心疼也轉化成了無奈,無奈最後又變成厭惡。因此最後安嬪無論怎麼請,他也不會再來。
為此,安嬪沒有少嫌棄她。
在深宮之中,無寵便會被瞧不起,會被苛待。從前容謐隻在影視劇裡看到過這些,並沒有切身體會過,但是現在,安嬪的所作所為讓她切切實實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落井下石,什麼叫做仗勢欺人。
可容謐若是一個軟柿子,那她就不再是上輩子那個“人若犯我,我必三百六十度回旋鏢紮死你”的容謐了。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容謐慢吞吞地將太醫開的藥喝光,用手帕擦了擦唇角。
這些年不停歇地治療,讓容謐的眼睛恢複了大半。雖然她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但相較於最初的黑暗,現在的她睜開眼隻與世界隔了一層薄薄的紗。
疏月恭敬地將糕點遞到容謐手可以夠得著的地方,服侍她拿起一塊,“格格,吃點糖味把藥味壓下去吧。”
容謐捏著,緩慢咀嚼完,才緩聲道:“我想喝點奶茶。”
“誒,好,好。”疏月連忙去給容謐取來專門用溪水涼著的奶茶。
她這個主子格格的喜好和這宮廷裡所有人都不同。宮裡一年四季供應的奶茶都是鹹味的,但容謐格格偏生隻喝甜味。
不僅如此,格格還喜歡讓她在奶茶裡放些紅薯粉搓成的小圓子,或者放點沒有陷兒的小元宵,這讓疏月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既然格格吩咐了,她能辦到的就儘量去辦!
容謐拿到了疏月專門為她做成的奶茶杯和奶茶吸管,輕輕地灌了兩口。
這奶茶杯和吸管都是用暢春園外曬好的翠竹製成的。疏月心細手巧,她想要什麼都會想儘辦法滿足,讓容謐的穿越生活也輕鬆了許多。
吃罷喝完,容謐就命了疏月給她換衣。
每到飯後,她總喜歡出門走走。
盛夏時節,康熙攜眾妃嬪在暢春園避暑。容謐雖然不受寵愛,但畢竟也是他的孩子,因此每年康熙也都會讓安嬪帶上她一並消夏。
隻不過也因著她和安嬪都不受康熙喜歡,內務府就把她們都安排進了狹窄又悶熱的回芳墅——離康熙所住的清溪書屋十分遙遠。
所以容謐要出去逛,安嬪根本不在乎。
容謐恢複記憶這段時間也看出來,她的眼睛在安嬪那隻不過是用來媚上邀寵的工具——若是康熙過來瞧瞧她,安嬪就會借機哭訴她照顧一個看不見的格格有多麼的不易;若是康熙不來,她才懶得管她,絕大多數時候都還是把她丟給通貴人處理。
而容謐的額娘同容謐一樣,是身子骨不大好的。
自從有了她,通貴人的藥就沒停過,走起路來弱不禁風,冬天更是常感風寒。容謐就算是想要被娘親照顧,也不敢多麻煩她。
容謐有時候也在想,若是她讓額娘擔心了,她或許還沒什麼大事,反倒是通貴人可能第二天就病倒了。
想到這,容謐歎了聲,在疏月的攙扶下拿起導盲杖出了屋。
沒有冰的夏天宮殿悶熱得很,還不如去湖邊吹吹涼風來的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