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層的住院樓頂上站著一個人。
帶著火光的硬幣像個小燈籠,飛到樓頂後,就懸在距離畢春生大約五六米遠的地方,照亮了她的臉,人們看見她臉上爬滿的祭文,她像是罪大惡極,受了黥刑,馬上要發配陰曹地府。
居然真的是畢春生。
“我以為他們會讓我接鞏成功的班,沒想到等來了個‘空降’,”畢春生一攏頭發,她說話聲音分明不高,可是從樓頂一字一句地傳下來,居然就像在人耳邊響起似的,“聽說小道消息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空降肯定有來曆,本想趕在你來之前了卻了這樁事,沒想到千算萬算,居然還是差一天……可能都是天意吧。”
宣璣拄著重劍抬頭:“‘天意’這種話一般都是輸家說吧?畢姐,您怎麼搶我台詞?”
畢春生的頭發在渾濁的夜風中起伏,粉色的毛衣在暗夜中鮮亮得有些觸目驚心。她依舊是那個樣子,頭發燙著最顯發量的“泰迪卷”,臉上星星點點的,都是泛黃的色斑,是被歲月磋磨得狼狽不堪的痕跡。她整個人完完全全就是在詮釋社會對“大媽”的刻板印象,讓人聯想起廣場舞、彩紗巾、催婚……還有不合時宜的大嗓門。
可奇怪的是,當她身披祭文,冷冷地立在夜風之巔時,她就似乎和那些庸常的描述劃清界限了。可能那些渾似沒有靈魂的配角,隻有血淋淋地撕裂自己時,才會讓人驚訝地注意到,那道具一般的皮囊裡也是悲歡俱全的吧。
這時宣璣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什麼,他定睛一看,隻見跟著他過來的幾個外勤行動了——派了一小撮人,順著背光一側的樓體徒手爬了上去,準備從畢春生後麵偷襲。
宣璣簡直頭皮發麻,這幫蠢貨!畢春生乾了快三十年外勤了,能不知道外勤那點套路?
這時,幾個外勤已經踏上樓頂,各自掏出武器對準了畢春生。
“彆動!”
“手看到我們能看到的地方!不許說話!”
宣璣喝道:“回來!彆靠近她!”
可惜,那幾位跑去送人頭的外勤沒聽見——畢春生這個“精神係”的特能就是聲音,那幾個外勤可能是怕被她臨陣忽悠瘸了,都帶了隔音耳罩。
宣璣:“……”
這主意是哪個天才兒童出的,絕了!
下一刻,幾個衝上去的外勤突然各自僵住不動了,原來樓頂已經爬滿了陰沉祭文,因為太密,顯得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出來。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外勤一落到樓頂,就仿佛落到了蠆盆裡的胖耗子,立刻被遊動的祭文纏上,周圍的氣溫瞬間往下走了十來度,接近冰點。接著,以畢春生為中心,眼熟的濃霧開始往周圍彌漫,宣璣心裡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個長發男子從霧氣中緩緩踱出來,頗為好奇地東張西望一番,這鄉下魔頭讚歎道:“此地街道寬闊,院牆巍峨,是國都麼?京城的清平司怎麼就這麼幾個人?”
畢春生驀地回頭,漸漸的,她臉上浮現出狂熱的神色,囈語似的喃喃道:“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盛靈淵聞聲轉過視線,饒有興致地端詳了她片刻,嘀咕了一聲:“啊……是人燭,難怪。”
因為口音比較複古,所以在場眾人隻有宣璣能聽懂了他的話:“人燭?”
盛靈淵朝他飛了一眼,沒回答,隨後他對著畢春生,切換成了現學現賣的普通話,溫聲問:“是你叫醒我的嗎?好好的,怎麼會變成這樣,誰欺負你了?”
他說話本來就和緩,普通話又是倉促從電視和環境裡死記硬背的,很不熟練,邊想邊說,詞和詞之間就有少許遲疑,無端又多了幾分慎重感,讓人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珍重著一樣。
畢春生仿佛被他一句話勾起了一輩子的委屈,眼圈倏地的紅了。
“沒關係,”盛靈淵衝她笑了笑,“你有話就說,我在這,你想說多久都行,不會有人打擾。”
“畢春生,”宣璣冷冷地提醒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更小心一點,你叫出來的這位可不是給人實現願望的天使。”
“那就不用您操心了,”畢春生轉向他,壓下了臉上一閃而過的脆弱,冷笑道,“我跟他之間的契約已經成立,現在一手交了錢,一手還沒交貨,他還清債務前,不可能會動我的,否則會遭到祭文千倍反噬。”
盛靈淵負手而立,神色淡淡的,像是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這時,總局裡,肖征避開眾人,來到了局長辦公室。
黃局是聽說赤淵出事,匆忙從家裡趕來的。和外勤出身的老局長不同,普通人到底不方便,平時主持行政工作還能靠經驗對付,一到兵荒馬亂的時候,他都看不懂那幫特能們在乾什麼。
“我正要找你,”黃局站了起來,“現在外麵什麼情況?”
肖征沒有回答,回手帶上門,他輕聲說:“我等會和您解釋,黃局,我這有一張搜查證,申請調查現退居二線的前外勤畢春生的家,想請您批準。”
“畢春生?是咱們的人?”黃局現在隻認識幾個部門裡管事的,一邊接過文件,一邊茫然地問,“哪部門的?到底怎麼回事?”
肖征緩緩抬起頭:“跟三十年前總局失竊的一罐鏡花水月蝶卵有關。”
黃局倏地一頓。
“局長,”肖征沉聲說,“是老局長親自打報告,調您過來接替他,這件事您知道嗎?”
黃局沉默了片刻,先低頭在搜查證上簽了字,推給肖征,才歎了口氣,“我這位置,接得心驚膽戰,本來想在爆雷之前最大限度地妥善處理,沒想到這麼快就……”
肖征:“原善後科主任鞏成功被舉報的原因,這事您也知道?”
黃局揮揮手,示意他坐下,點了根煙:“唉……這從哪說起呢?小肖,你是外勤出身,你們都很痛恨‘十五人紅線’吧?”
“安全部外勤第一原則,就是普通人保護原則,”屋頂的畢春生輕輕地說,“‘特能人絕不能傷害除嫌疑人外的普通人,除主觀故意、失職等原因外造成普通人傷亡的,現場外勤每人扣一分,負責人罰扣雙倍,十五分封頂’工作手冊第一頁,宣主任,您工作手冊還沒來得及看吧?那我給您普及一下,一旦外勤在任務中出現重大問題,或是十五分被扣光,善後科是要第一時間出評估報告的。”
宣璣一皺眉,一時沒明白她背異控局的規章製度乾什麼。
畢春生臉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三十年前,兩條變異蟒出逃,當時的行動負責人追捕過程中一時疏忽,讓變異蟒在逃竄中撞上了一列火車,火車正好開到大橋上,被變異蟒卷著摔到了江裡。變異蟒趁機吞噬生人的生命力療傷,結果車上兩千多人,幸存者不到十分之一。”
“不可能!”一個掙掉了耳罩的外勤大聲說,“總局打從設立那天開始,就沒出過這麼大的事故!死兩千多人的事故,新聞不可能瞞得住!”
“是啊,”畢春生輕輕地說,“那你說,那些死人都去哪了呢?肖主任查到那罐蝴蝶卵的去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