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朕平生最忌束縛,爾……(2 / 2)

烈火澆愁 priest 8049 字 8個月前

宣璣把劍裹好,問:“怎麼樣了?”

“現在陰沉祭文都消失了,我們沒找到畢春生的屍骨。”

“有傷亡嗎?”

“赤淵這邊現場外勤重傷了六個,其他都是輕傷,沒死人是不幸中的萬幸。”

“樓塌的時候有個小孩離得比較近,我把他扔出去了,人沒事吧?”

“嗯,以為你舍己救他犧牲了,崩潰得不行,打了一針鎮定才放倒,在你隔壁病房躺著。”

“不好,”宣璣嘬了一下牙花子,“等他醒了我得躲他遠點,省得他見本人英俊瀟灑,再非得以身相許,”

肖征直眉楞眼地看著他,木著臉沒笑,也沒拿白眼翻他這句不合時宜的貧嘴,從懷裡摸出煙盒,煩躁地摩挲了兩把,又想起醫院不讓抽煙,坐立不安地塞了回去。

宣璣察言觀色,不開玩笑了,一抬手,一枚硬幣從他掌心飛了出去,在單人的病房門上畫了個“止”字,又伸長胳膊推開了病床邊的窗戶:“沒人進來,抽吧——老肖,你沒事吧?”

肖征往宣璣懷裡扔了盒煙,這兩位素質奇差,各自在病房裡噴雲吐霧起來,屋裡瞬間升騰起滿滿的人間愁苦。

“被我們射殺的季清晨——就是那個小胡子——是個普通人,”肖征說,“因為感染蝴蝶,表現出一些異常能量特征,所以他躲不開秘銀子彈。昨天他雖然已經被蝴蝶完全控製,但本人還活著,真正的死因是被子彈擊中。”

宣璣張了張嘴——因判斷失誤造成普通人死亡,這事弄不好是嚴重瀆職。

“扣了我兩分……沒什麼,扣完我都還有十一分,我以後又不出外勤,估計直接指揮戰鬥的機會也不多,夠用了。”肖征倦意很濃地擺擺手,“最諷刺的是,我昨天在全弄錯了的情況下,忍著煎熬下令‘犧牲’畢春生,確保在子夜之交前擊斃季清晨,居然陰差陽錯地成了‘最大限度降低損失’的正確命令,成了條免責理由……再加上鏡花水月蝶這事一爆出來,顯得其他事都不算事了,所以隻是留職察看。”

肖征像是跟什麼較勁似的,皺著眉狠吸了兩口,煙紙輕輕地“滋滋”作響,然後他吐出了一口雜亂無章的白煙,繼續說:“如果有普通人目擊異能事件,我們要消去目擊者的記憶,一般是用儀器和藥,不過或多或少都有點傷害。畢春生以前做外勤的時候,出任務的時候救下普通人,從來不讓善後科上,都是用自己的特能親自改記憶。她的精神係特能比儀器溫和很多,就是花時間,麻煩……但她可能不嫌麻煩吧。我覺得這些不是她分內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歡乾的。”

這是她的信仰,是她曾經一切堅守的意義。

宣璣盤腿坐在病床上,叼著煙沒吭聲,單是聽。他把病床床頭上一束鮮花扒了,窸窸窣窣地用塑料包裝紙折了個簡易煙灰缸,扔到倆人中間。

“那些被她救過的人,修改好了記憶,後來都跟她保持了長期的聯係。畢春生專門給這些人做了一個通訊錄,那個通訊錄……那個……”

肖征努力了幾次,沒能把後麵的話說出來,宣璣彈掉煙灰,淡淡地開口打斷他:“通訊錄上的人,都已經成了被蝴蝶操控的行屍走肉了,是吧?”

肖征沉鬱的情緒被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掐斷,不由得頓了頓。

“不難猜,”宣璣略有些事不關己地聳聳肩,“她把蝴蝶卵傳播出去的?”

“她把摻了蝴蝶卵的食物當禮物寄出去,然後發語音,囑咐對方說東西保質期短,要儘快吃,語音裡摻著她的特能。那些人都是被她的特能修改過記憶的,又信任她,格外容易受暗示,即使是本來不愛吃的東西,聽見這條語音,也會立刻打開嘗一嘗。等這些人徹底被蝴蝶感染,失去對身體的控製力後,她就會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真相。”

諸多幻象破滅,受害人明白過來,自己是無緣無故被最信任的人殺害的。

由此產生的極大怨憤,都會成為陰沉祭的養料。

宣璣想起畢春生那張五官漸次融化的空白麵孔:“她這種語言特能,是不是對鏡花水月蝶也有作用?”

“是,人有自己的情緒和本能,如果目標本身很防備、有敵意,就會影響精神係特能的效果,但鏡花水月蝶沒有‘想法’,也沒有情緒,它隻是根據外部信息來操控宿主的身體,比人類更容易受精神係的特能影響。古修科甚至認為,鏡花水月蝶可能最早就是某些不懷好意的精神係的工具。”

宣璣歎了口氣:“難怪她能控製那男孩用陰沉祭文寫字。”

肖征沉默了片刻,接著說:“我們找到她家人屍體的時候,屍體都靜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體已經腐爛了,牆上、地上都是血跡寫的祭文,祭文掩過了屍臭,鄰居都沒發現。她愛人因為被蝴蝶寄生過,屍體沒有爛……可能是他的頭被劈開的時候,凶手太激動了,毛衣都被撕開了一角。”

宣璣叼著煙,含糊地問:“那毛衣是海藻綠色的嗎?”

肖征沒聽清:“什麼?”

宣璣有些疲倦地搖搖頭。

“她兒子和母親都在各自的房間裡,身上蓋著被子,她愛人的屍體在主臥,旁邊還有躺過的痕跡。從那時候……也可能從八年前開始,她就瘋了。”

八年來,她活在惴惴不安的噩夢裡,每時每刻都在懷疑身邊的親人是虛假的行屍走肉。直到她在父親的屍體上發現寄生的蝴蝶。

噩夢成了真,她大概就再也沒法分清幻覺和真實了。生死相托的戰友原來都是幕後黑手,那麼她曾經決定為之奮鬥終身的東西,豈不是一場荒謬的騙局麼?

當她瘋狂之下敲開了所有親人的頭顱,卻發現她母親和兒子沒有被寄生的時候,又是什麼感受呢?

這地下火獄,到底可有多少層啊?要掉到哪一層,聲音才能被徘徊在地下的惡鬼聽見呢?

好一會,兩人都沒出聲,直到各自的煙都燒到了底,宣璣才又想起了什麼,問:“那個被蝴蝶寄生的小孩呢?活著嗎?”

“嗯,低溫手術成功了,過一陣應該就能恢複正常吧。取出來的蝴蝶我們隔離了,”肖征說,“不過這事瞞不住了,異控局成立以來最大的醜聞……可能這就是她的目的。黃局已經被上麵叫走了,現在都還沒回來。”

宣璣:“那小男孩和最後一個祭品也是畢春生救過的人嗎?”

“不是,”肖征搖搖頭,“這倆人以前跟畢春生、跟異控局都沒什麼交集,互相也不認識,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是東川人,可畢春生也從來沒去過東川,所以這事真還挺奇怪的,調查組正在深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另外,寄生的蝴蝶是哪來的,畢春生又是怎麼知道陰沉祭這種邪術的……這些目前都不清楚。”

宣璣撚滅了煙,掀起眼皮:“我本來以為畢春生是因為她的特能才選擇退到善後科,其實不是,對吧,老肖?”

肖征一震。

“這也不難猜。”宣璣上挑的眼皮上勾出一雙冷淡的雙眼皮折痕,百無聊賴似的,他把不小心抖落的煙灰一片一片地捏起來,丟在塑料紙折的“煙灰缸”裡,動作很緩,話也說得很慢,“合謀用鏡花水月蝶操縱死亡率的,應該就是善後科裡我的那位前任吧?”

肖征沒吭聲,默認了。

“你知道善後科水深,又苦於插不進手,所以千方百計地弄來我這條外來‘鯰魚’,想借機撞破善後科的生態。我這人怕麻煩怕得要命,要是事先讓我知道,這是個‘錢少事多滿地雷’的崗位,我肯定早背著一身卡債跑回老家了,所以你隻字未提,打算先把我騙來再說……老肖啊,煙塵過眼、知己無人,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北漂青年,這麼多年統共沒幾個朋友,你就這麼坑我,你對得起我嗎?太傷人心了吧。”

肖征啞口無言,對上宣璣的目光。

宣璣的眼睛依舊笑盈盈的,可是仔細看,那滿滿的笑意卻隻是累贅地掛在一雙臥蠶上,他的眼睛長得年輕而明亮,卻因為掛的笑太沉,帶了點奇異的疲憊感。那一瞬間,肖征忽然發現宣璣這個人就像他的笑容——誠意到位,毫無靈魂,四海之內皆兄弟,他和兄弟不交心。

宣璣平時隨和得很,脾氣棱角都收斂在資深社畜的分寸下,好像沒什麼原則底線,直到肖征被他露出來疏離刺了一下,才發現他拒人千裡的邊界。

“我……我實在是沒有什麼人能信了。”肖征有些狼狽地說,“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履曆上也有‘蝴蝶的陰影’……”

宣璣笑了笑,心說:“還用得著懷疑麼?”

要是大家都混得很慘,隻有個彆人運氣很好的樣子,那裡麵大概率是有問題的。

肖征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之驕子”,他家境優越,更難得的是家庭和睦,沒有什麼狗屁倒灶的“豪門恩怨”,又是獨生子,從小萬千寵愛於一身,家人知道他的特殊後,非但不把他當怪胎,反而以他為榮。肖征十八歲就正式進入異控局,一邊念本科,一邊在安全部參訓,畢業以後直接進了“三特”之一的雷霆,升官如乘風,到如今,這青年才俊已經進入了特能人官方組織的權力核心……

然後三觀碎成了渣。

“得啦,肖天驕,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就你沒挨過,也該給你補上了。你這個級彆,‘留職察看’基本就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沒事的,”宣璣說,“至於那什麼蝴蝶的事,你以前既然完全不知情,以後也不用想太多,人麼,難得糊塗,這些薛定諤的真相不要太糾結——畢春生還不是前車之鑒嗎?”

人的命運和曆史一樣,也屬於“二級混沌係統”,是因果交纏的。

假如畢春生不反複疑神疑鬼那些事,她就不會被自己的精神係特能鬨成半瘋,當然也不會褻瀆屍體,打開她父親的顱骨。她會以英雄的身份光榮退休,去跳廣場舞、去旅遊,逢年過節回局裡給小青年們講講課。她的丈夫雖然已經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虛影,但母親和兒子至少是活人。

浮生若幻,人也好,蝴蝶也好,誰還能比誰真實到哪去?

肖征沒聽進去這不鹹不淡的安慰,他的聲音壓在喉嚨裡:“我不明白,歸根到底,為什麼會有‘十五人紅線’這種吃人的規定?”

憑什麼特能人就在這個社會上見不得光?憑什麼他們就得以保護普通人為第一原則?

憑什麼遇到危險的時候,特能人就是要被犧牲舍棄的?

特能人比誰低人一等麼?特能人的命合該打折賤賣嗎?

宣璣目光掃過自己空蕩蕩的右手食指,原來有戒指的地方現在隻剩下一道白圈,他沒打斷肖征宣泄,手很巧地把塑料煙灰缸變了個形,將煙灰和煙蒂裹在中間,外圈折了朵怪模怪樣的花,抬手彆在肖主任的外套上,這才說:“永安西山是自然保護區。”

肖征一呆:“什麼……”

“往南二十裡,也就是總局鄰居,就是西山野生動物保護中心,‘保護中心’四周有護欄,野生動物要是老老實實地在裡麵‘被保護’,就是有吃有喝的‘人類好朋友’,要是掙脫約束在外麵亂跑,那……不好意思了,‘朋友’,輕則放倒、重則擊斃。”宣璣從病床上下來,半身不遂似的活動了一下,俯身夾起他的重劍,往病房門口晃去,“異控局就是保護中心,‘十五人紅線’就是誰也不能跨過的護欄之一,征啊,你老大不小的一個人,怎麼連這都不明白?所以我一條偽裝成流浪犬的野狼,真是隻想隨便混口剩飯吃,實在不想跟你們瞎攙和。”

肖征以為他要當場撂挑子跑路,倏地站了起來:“等等,你去哪?”

“籲——淡定,我暫時沒打算辭職,那陰沉祭召出的魔頭可能和我家有點淵源,我回趟老家差點資料去,請假一周哈,肖主任。”宣璣一手拉開病房門,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肖征說,“記得賠我手機,還有,坑了我,得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