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騎士越眾上前,推開臉上的黑麵罩,露出一張能嚇死人的臉——隻有一隻眼睛,臉上腐爛的皮肉把五官黏在一起,左下頜露出了斑駁的白骨。他用這張臉對宣璣笑了起來,喉嚨裡發出嘶啞含混的聲音:“族長……回……家了,在外安……好?”
“哎,有日子沒回來了,”宣璣應了一聲,“刀一,辛苦你照顧家裡了,最近有個瘋子在附近挖墳祭魔,沒影響到你們吧?”
“未曾,”騎士“刀一”說,“正要……托……夢於您。”
“怎麼?”
“‘斧七’與……‘劍十二’想要……魂歸天地。”刀一說著,惡鬼似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又是悵惘,又仿佛有些向往,兩個騎士應聲上前,摘下盔甲,單膝跪在宣璣腳下。
其中一位已經沒了頭,脖子上空蕩蕩的,隻有一些飄忽的霧氣;另一位渾身焦黑,身上不時有一塊一塊的紅斑閃過,仔細看,原來那些“紅斑”都是火星——他就像塊火堆裡的炭,微風一掃,就要受灼身之苦。
宣璣歎了口氣,他眼睛裡,沒有合上的《千妖圖鑒》正標注著這些“騎士”的身份——“器靈”。
相傳,赤淵一帶曾是古戰場,這裡遺留了大量的古代冷兵器。其中有一種特殊的兵器,古書上說叫“神器”,在宣璣看來應該叫“鬼器”,極大地體現了舊社會對百姓的迫害——它們都是用活物“煉”的。
用秘法把生靈活生生地融入煉器爐裡,器成後就有了“器靈”,這些器靈從此被囚困在器身裡,永生永世受人奴役。
古時候冶煉技術有限,再“神”的刀兵經年日久,也會豁口生鏽。而一旦作為器身的兵器出了毛病,器靈也就差不多廢了——有些器靈會隨器身一起慢慢腐爛,有些沒來得及爛,先失了神智……直到器身徹底爛乾淨,這些器靈們才會跟著一了百了。
宣璣不知道當年的“神器”能有多厲害,但他知道這些器靈有多慘。
這些被遺忘在古戰場的器靈早已經沒了主人,他們是他的芳鄰、子民與朋友。打從出生開始,宣璣身邊就隻有他們相伴,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器靈都自發地臣服於他,哪怕是那些瘋了的,在他身邊也能短暫地安靜一會。
器靈們喊他“守火人族長”,供他驅使,等實在不堪折磨的時候,就去找宣璣幫忙毀去自己的器身,求個解脫。
“好,”宣璣溫聲說,“那就……先去祭壇。”
祭壇在南麵那座大殿後麵,周圍環繞著三十五塊石碑,石碑上刻著生卒年月,據刀一說,他們是宣璣前三十五任“守火人”,大概可以相當於“列祖列宗”。
上一任守火人死後,下一任才會出生,宣璣自己就是“出生”在這片碑林裡的。早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他隻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那時不能動,似乎也不用吃喝拉撒。聽刀一的描述,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個發育遲緩的地瓜馬鈴薯一類——在前輩的屍體上發芽。
祭壇被器靈們打掃得一塵不染,兩個求解脫的器靈的器身已經陳列在祭壇中間:一把斷斧,一把被鏽跡腐蝕得慘不忍睹的古劍。
器靈們都很熟悉這事,紛紛上前,同斧七和劍十二道彆。
這些殘缺的器靈們大多已經不能說話了,因此他們隻是沉默地湊過來,彼此送對方一程,然後分散開侍立在祭壇四周。斧七和劍十二跪下給宣璣磕了個頭,身形一閃,沒入到斷斧和古劍裡。
宣璣像個精細的手藝人,從刀一那接過白布,他跪在地上,一絲不苟地擦去兩件殘兵上的塵土,也不知怎麼那麼巧,天上一塊雲突然給風卷走了,燦爛的陽光劈頭蓋臉地落在祭壇上,正好劍上的鏽給白布抹掉了一塊,陽光照出劍銘的一角,字看不清了,就剩下個草字頭。
草字頭的字太多,無從猜測,反正肯定不是“莫邪”——這裡的器靈都是刀劍中的無名之輩,對世界無益也無害,好像他們生下來不為彆的,就為遭這一場罪。
宣璣擦完殘兵器身,問:“不後悔嗎?”
殘兵與器靈悄無聲息。
宣璣例行公事,把這話連問了三遍,又等了片刻,兩個器靈沒再出來,這是不後悔了。
“這些年承蒙照顧,我送你們一程,”宣璣伸手按在胸口,輕聲說,“兄弟。”
他說著,指尖在胸口一撚,像是從胸口掏出了一團火球,宣璣雙手捧著那火球,祭台上兩件殘兵就自己飛了起來,有幾分不舍似的,圍著他轉了幾圈,隨後一頭紮進了那火球裡。
宣璣閉上眼。
火球一碰到殘兵器身,立刻暴漲,乾淨利索地將器身吞了下去,火焰陡然變成了純白色,能融金化玉,隻一眨眼,兩件殘兵就融在了宣璣掌心裡。
兩道模模糊糊的人影從火焰中立起來,浮在半空,那是一高一矮兩人,不是那些陰靈一般的形象。
高個的是個清瘦書生,衣服上打著補丁,胡子卻修得很整齊,清貧又體麵的樣子。矮個的嬌小玲瓏,發飾與身段依稀是個少女的模樣,與血肉模糊的器靈大相徑庭——這是器靈還沒有被煉進刀兵中,“生前”的樣子。
透過火光,宣璣窺見了他們還是生靈時的幾個畫麵,可惜那畫麵就和“聽屍”一樣雜亂且短暫,尚未及湊齊一個片段,那些過往就同人影一起,在火光中不見了。
其他器靈們長久而沉默地注視著祭台上的火光,直到它漸漸黯淡,熄滅在宣璣手心裡,然後他們又遊魂似的各自散了。
每到這個時候,宣璣都會很難揣測這些器靈們在想什麼,一開始,他總擔心器靈們看完送葬,會排著隊地來找他借火,畢竟死亡有示範效應。不過後來他發現,這倒是多慮,器靈們雖然想不明白生有和歡、有何戀,卻居然還是願意繼續活。
直到他們真的走到山重水儘處,才會慎重地選好自己的終點,鄭重其事地與人間告彆。
宣璣獨自坐在祭台上,身上厚重的、圓融又油滑的外殼短暫地剝開。他神色疏淡,被燦爛的陽光照出幾分寂寞,聽著碑林裡的蟲鳴聲,忽然很想點一根煙。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喀嚓”一聲,宣璣一頓,循聲望去。
隻見碑林裡一塊石碑無端裂了條縫。
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