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笑出聲,他跳下台階,衝師父師娘揮揮手,就往巷子外跑,要找他哥紀暮。
路上下著大雪,沈澤川找不著人。他越走越遠,越走越冷。
“哥。”
沈澤川衝四下喊。
“紀暮!回家吃飯!”
馬蹄聲逐漸包圍而來,大雪遮擋了目光,沈澤川深陷在馬蹄聲中,卻左右都看不見人。廝殺聲爆發在耳畔,熱血迸濺在臉上,沈澤川雙腿吃痛,被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道壓在了地上。
他又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死人,箭雨在風中呼嘯,背上的人沉重,那黏稠又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他的麵頰往下淌。
這一次他知道那是什麼。
沈澤川顫抖著醒過來,大汗淋漓,凍得不住地哆嗦。他伏在床板上,眼睛勉強適應著昏暗。
獄房裡還有人,雜役收拾著臟物,點亮了油燈。
沈澤川口乾舌燥,雜役似是知道,倒了碗涼水擱在了床板上。沈澤川一陣冷一陣熱,手指緩緩將碗一點點撥到跟前,水灑了一半。
獄中無人講話,雜役退出去後,便隻剩沈澤川。他時醒時昏,這夜長得像是沒有儘頭,怎麼也等不到天亮。
雜役再來給沈澤川換藥,他已清醒了許多。紀雷隔欄看著他,冷聲說:“此次算你命大,禍害遺千年。太後饒你一命,你怕還不知道為何。”
沈澤川伏首不動。
紀雷說:“我知道你師父是紀綱,江湖逋客紀綱。二十年前我與他是師兄弟,我們一同在這闃都禁中效命於錦衣衛。你恐怕不知道,他曾經還是錦衣衛從三品指揮同知,那一套紀家拳,我也會。”
沈澤川抬起了頭,看向他。
紀雷打開門,待雜役出去,左右無人時,方才坐在了沈澤川床邊。
“後來他犯事,犯的還是要掉腦袋的事。但是先帝心慈,到底沒殺他,把他流放到關馬道之外。”紀雷撐著膝頭,在背光處對沈澤川露齒一笑,“你師父——沒什麼本事,窩囊廢運氣好。你猜他怎麼活下去的?就跟你今日一樣,都借了你師娘的光。你師娘是什麼人,你怕是又不知道。我告訴你,你師娘叫花娉婷。闃都有岑南八城,其中荻城花家正是當今太後的本家。所以今日太後留你,是為了你師娘。”
紀雷俯首,低聲說。
“但誰知道你師娘已經死在亂軍之中了呢?我說紀綱是個窩囊廢,他二十年前死了爹,二十年後死了妻子和兒子。罪魁禍首是誰,你清不清楚?你心裡最明白的,罪魁禍首就是沈衛!”
沈澤川呼吸一滯。
“沈衛打開了茶石河防線,邊沙騎兵猖獗而入。彎刀割斷了你師娘的喉嚨,在她沒有咽氣之前,發生的事情能讓紀綱生不如死。”
“端州淪陷,你說是你兄長救你出去。”紀雷靠向椅背,打量著手背,說,“紀暮嘛,你一直被養在紀綱跟前,紀暮就是你的兄長。他可是紀綱的獨子,那是紀綱唯一的血脈,也是紀家唯一的延續,但是因為沈衛,因為你,他也死了。萬箭穿心,屍骸還要留在天坑之中遭受邊沙騎兵馬蹄踐踏。紀綱要是還活著,去給兒子收屍的時候,不知該做何感想。”
沈澤川陡然抬身,紀雷遊刃有餘地把他摁回去。
“沈衛他叛國通敵,這債你必須得背。今日你求生,中博數萬冤魂便號啕大哭。你夜裡睡著了,從中慢慢分辨哪個是你師娘,哪個是你師父!你還活著,可這活著已然比死了更加痛苦。你能原諒沈衛嗎?你原諒了沈衛,為他開脫,便是對不起你師父一家。你好歹也受了紀綱的養育之恩,怎可做這樣不忠不孝的事情。”
“況且你就算苟延殘喘,這世間也無人會體諒你。你來到了闃都,你就是沈衛。如今民憤滔天,恨你入骨的人數不勝數。你總要死的,與其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對著皇上坦率直言,把沈衛的罪行交代乾淨,也算告慰你師父的在天之靈。”
紀雷突然停下話語,見被摁在床板上的沈澤川露出笑來,少年人慘白的麵容上浮現出森然冷意。
“沈衛沒有通敵。”
沈澤川一字一字地咬著字眼。
“沈衛沒有通敵!”
紀雷一把提起沈澤川,撞在牆壁,響起“砰”的一聲,蹭掉些許土屑,撞得沈澤川咳嗽不止。
“要殺你的法子太多了。”紀雷說,“不知好歹的小雜|種,此次僥幸偷了一條命,便真以為自己能活得過今天?”
他轉身猛地拖過沈澤川,踹開牢門向外走。
“我秉公辦事,聽從太後的旨意。可是這大周有的是人能肆意妄為,你這般愚不可及,我便隨了你的心願。你要人殺你,這人已經來了!”
闃都的城門驟然大開,一列漆黑的重騎如驅雷鳴,從外疾奔而入。
沈澤川被拖在道中,錦衣衛轟然分散。密密麻麻的人群也跟著一分為二,為那一列重騎讓開道路。
天幕間盤旋著離北猛禽,鎧甲顛簸的聲音重捶在心口。馬蹄聲漸近,沈澤川睜著眼,看見為首的重騎直策衝來。
重甲之下的駿馬如同猙獰的猛獸,呼哧著熱氣已奔至幾步之外,就在要撞上的頃刻忽然勒馬。馬蹄高揚而起,待停後馬背上的人已經翻身而下。
紀雷上前,高聲說:“蕭……”
來人看也不看紀雷,徑直到了沈澤川麵前。沈澤川才動枷鎖,這人卻以雷霆之速一腳踹在了沈澤川心口!
這一腳力道之大,讓沈澤川連忍都未來得及忍,張口見血,整個人已經翻滾而出,一時間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