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 “這兒哪?”(1 / 2)

將進酒 唐酒卿 4733 字 9個月前

自歲暮開始,闃都街市上行人多戴著烏金紙裁的“鬨蛾”。正旦節將至,尋常百姓家中爭做糕點與熟肉。宮中提前半月采辦百官大宴的用料,光祿寺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卻讓內宦撈足了油水。

蕭馳野把冊子翻得“嘩啦”作響,說:“這外官入都,少不了要向都官供奉‘冰敬’。可潘如貴好威風,把單子列得條理分明,照單交錢才能太平。”

“這還隻是年初的‘碎銀子’。”陸廣白撇著茶沫,“我給你說個賬。潘如貴手底下的小太監,一年收的銀子遠超邊陲千戶衛所兩年的軍餉。大周年年用兵,每次戶部叫我們出兵的時候,都是求爺爺告奶奶,恨不得當成親爹哄。仗打完了,我們就成了要賬的龜孫子。”

“有錢的才是爺。”蕭馳野笑說。

“年前救駕,我們離北冒雪行軍。兵馬多勞累,鐵騎的裝備也須得趕在開春前修理完畢。工坊的錢欠了好些日子,到處都要用錢。”朝暉細細在心裡算了算,說,“沒入闃都前,離北軍屯年糧折銀兩,日子都得精打細算地過。咱們世子妃,逢年過節都不敢給府裡好好置辦貴衣裳。潘如貴一個內宦,收得銀子已經超了端州的總稅銀。監察禦史下放去了地方,個個狐假虎威,可怎麼樣?在闃都照樣屁都不敢放!”

“窮啊。”陸廣白感歎,“年年都為銀子發愁。既明此次入了都,衝著他的麵子,戶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給了內閣,潘如貴也老實地批了紅,離都之前銀子應該能撥下來。”

“我們有大哥。”蕭馳野擱了冊子,看向陸廣白,“你怎麼打算?”

“皇上不見我。”陸廣白說,“陸家在闃都吃不開,八大家一貫把我們當大漠野人看,花家更是不正眼瞧。但是讓我孝敬潘如貴,我也沒錢,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彆的地方能墾軍屯,好歹是個應急周轉的法子,但我們邊郡,黃沙萬裡,要田也沒田。這次出兵疾行,兩萬人馬路上吃的都是戚大帥的私銀。我說句不好聽的,虧得戚大帥體恤,否則我的兵過不了天妃闕。可是戚大帥能有多少銀子?她拿的都是老太妃從前給她留的嫁妝底!她自己的私兵都要出去賣褲子了!戶部天天跟我打太極,不作為麼,擱著我的賬,就是不撥銀子,算準我陸廣白土鱉一個沒辦法。”

陸廣白少見地動氣。他是沒辦法了,因為邊郡鎮守在大漠邊緣,他是除了離北以外跟邊沙騎兵打交道最多的守備軍。一年累死累活地東奔西跑,在彎刀底下討日子過,睡不了幾個飽覺,還永遠填不飽肚子。闃都壓著他,邊沙伯早就成了王爵裡邊眾所周知的窮光蛋。他家的封賞從來不留手,全部都用去折成銀子補貼軍需。

蕭既明穿戴整齊,丫鬟們魚貫而出。屋裡邊隻剩他們四個人,蕭既明端了茶盞,喝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今年遇著好時候,正旦百官宴。戚竹音該到了吧?”

陸廣白說:“沒錯。原先我愁,可轉念一想,隨便了,讓他們拖。拖到大帥進闃都,他們自求多福吧。”

蕭既明說:“如今她在闃都最吃得開,就連闃都放‘虎皮錢’[1]的地痞流氓也要給她麵子。先前的賬是能還上,可你總不能隻靠她來。邊郡重要,昨日聽著風向,今年戶部又要你招募征兵了。”

陸廣白摩挲著茶盞邊緣,說:“招募?想都彆想。中博六州出了事,他們怕死,惦記著邊郡彆被邊沙十二部給捅了,覺得我的兩萬兵馬不夠用。可兵能招,錢能給嗎?我養不起,今年就是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乾。”

蕭馳野突然坐正了身,說:“是了。以往戶部撥得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軍餉與口糧,這次人死完了,錢不提,糧呢?邊沙騎兵跑的時候,可帶不走那麼多糧。”

剩餘三個人看著他。

陸廣白說:“傻小子,彆惦記了。那糧收回來,全補成去年虧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祿了。戶部推脫的原因你猜不到嗎?近年八大家成了八大營,裝備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這錢全是從稅銀裡直接拿的,兩百萬的數目你想一想,是個人都明白這賬瘋了。可太後不追究,花閣老不追究,戶部誰敢提?國庫空了這一塊,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災,真正的顆粒無收,哪還有錢賑災?全靠厥西布政使□□山強令州內大小官員開私糧救災。□□山為著這件事,救了數十萬的百姓,卻被厥西大小官員恨得牙癢。年前聽說追債的堵在他家門前,他一個從二品封疆大吏,家裡的八十老母親還在織布還債!闃都再不給錢,就是把人往死裡逼。最後還是海閣老上奏,跟內閣和潘如貴周旋了半個月,才把這空缺給勉強補上了。”

朝暉忍不住說:“說窮,可賄賂的銀子都是大數目,乾實事的全提著腦袋勒著褲腰帶。這一趟入闃都,不如不來,讓人心灰意冷。”

屋外邊下著雪,屋內卻沒有過年的氣氛。爛攤子堆積著,闃都新象都是浮於表麵的煙雲。重創未愈,卻還要捂著,膿水臟了一地。雪來得好,遮擋得漂亮,左右能裝看不見,大夥一起醉生夢死。

* * *

深夜,潘如貴閉目坐在榻上。本色的紙花擱在手邊,方便他入定結束後擦手。小福子大氣都不敢出,小心在腳踏墩上候著,手裡捧著筆袋。

過了半個時辰,潘如貴長籲口氣,睜開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筆,潘如貴就凝眉在他掌心裡提了幾個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來得了皇上的真傳,越發仙風道骨了。適才孫子瞧著,隱約帶著紫氣升騰呢!”

潘如貴擦著手,說:“你知道你怎麼就入不了司禮監嗎?”

小福子說:“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貴把紙花扔在小福子懷裡,“沒得個眼色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兩年,尚且沒有紫氣升騰,我不過是個奴才,怎麼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麼。”

小福子給潘如貴遞著熱茶,嬉皮笑臉地說:“老祖宗是我的主兒,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見著老祖宗入定,就像是見著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麼多呢。”

“嗯。”潘如貴漱著口,“你就孝順這點還稱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著潘如貴的腳,說:“這正旦節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采辦的時候,在楚王的莊子裡見著個絕色美人!我打聽打聽,想著皇上也用不著,孝敬給您才是頭等大事。”

潘如貴說:“怎麼個絕色,還能比得過三小姐?況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嗎,楚王那渾脾氣,霸道又專橫,怕不那麼容易鬆口吧?”

小福子說:“楚王再金貴,能金貴得過皇上嗎?皇上都沒說什麼,孝敬給老祖宗不是應該的嗎?何況這事兒您彆擱在心上,我保準兒開春前給您安排妥當,您到時候見了,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潘如貴擱了茶盞,說:“倒也不急,我也不是愛財好色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個脾氣,渾得沒邊兒的蕭二公子近來怎麼樣?”

小福子給潘如貴捶著腿,說:“嘿!老祖宗,這蕭二公子真是絕了。他入了闃都,從頭一天晚上開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彆的什麼正事也沒做,就是吃酒玩樂。楚王那一群都喜歡跟他玩,還真是物以類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蕭家人,皇上把他放在儀鑾司裡挨得太近,讓人放心不下。”潘如貴細想頃刻,忽地笑了笑,說,“咱家倒想了個好去處,正適合打發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節百官宴,席上無事,待快要散時,忽聽鹹德帝說。

“阿野,這幾日在闃都待得還舒服?”

蕭馳野停了剝蜜橘,答道:“回皇上,舒服。”

鹹德帝轉向蕭既明,說:“朕思來想去,把阿野放在儀鑾司,到底是屈才。他也是上過沙場的好孩子,留在禦前太憋屈。不如這般,讓阿野去禁軍。禁軍總督原先是奚固安,可他如今還要管八大營,實在分身乏術,就讓阿野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