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咳嗽了一聲。
黎清清撇了她一眼道:“既然小姐不追究你的責任,還不下去。”
門外有人叫寶月去拿白府送過來的食盒。
寶月走到門口拿了食盒回去,聽得角上有人道:“夫人不是最是好心不過嗎?怎麼阿狸生病了還叫她來上茶?”
“夫人是好心,可是也架不住阿狸三天兩頭的生病啊。這不,快趕上夫人病的多了,依我看當初就不該依著霍老爺將人留下來,誰知道她究竟意欲何為。”
“不然同小姐說一說,阿狸也是可憐,父母雙亡,人如浮萍。”
“這裡是霍府,你我是霍家丫鬟,可不能再如此說話了,你不知道,上一次虎子欲要同青女小姐說說府上小廝偷竊一事,被老爺逮住了,好一頓訓呢。”
眼瞧著夫人一天一天氣色好起來,然而老爺臉上笑容卻越發見少,人也沉悶下來,新來的不知底細的孤女身體也逐漸病弱但卻不準離開偏房,府上不是沒有人心下起疑,隻是全數被霍癡鎮壓了罷了。
“可兩家人不是關係一向很好的嗎?”
“再好青女小姐也是外人,怎麼著也該有個度。”
寶月嘴角一拉,已有大丫鬟玲瓏的嚴肅姿態。
她走了過去斥道:“胡說什麼呢!當初在白府管家就是這樣教導你們的?!”
*
屋內寧天燭將手中九連環解開,看向縫製衣物的黎清清。
“還未春至,孃孃怎麼縫起單衣來?”
黎清清剪下最後一截線頭神色溫柔道:“若等春至再縫,不就晚了?”
花溪名副其實,各類鮮花爭豔,璀璨成群,四季不斷,小河流水潺潺,遊魚吐珠,荷下乘涼。花溪人也最愛花,喜歡煙籠寒水月籠沙的薄霧連綿,喜歡嫩色粉白清雅柔和衣物,出門在外,看到說話溫吞頭上簪花的,連吵架都含著一股子旖旎風情卻內秀其中的人,那就是花溪之人了。
如今黎清清手下縫製的衣物是她不會喜歡的鮮亮的紅。
這紅亮的奪目,好似一捧沒燃儘的熱血,該當配以白雪冰涼。
黎清清道:“你近來總不來我這裡,倒叫我有些憂心,可是無雙那孩子上次壽宴得罪了你。”
寧天燭抿唇道:“隻是大病小災不斷,知孃孃的身子剛好不少,所以不敢來叨擾。”
黎清清撫著衣物的手微頓,半晌,道:“不是就好,我總擔心無雙犯倔惹了你煩,他自小性子執拗,腦子一根筋,如今看似光芒萬丈,實則萬事不懂。他們父子是一個性子,冰火相交,不肯低頭。若我今去,恐……隻恐無人提點,苦痛無人知。”
又道:“青女,其實我是不願讓他入仙門的。雖登雲,亦多孤寒涼。”
寧天燭心中沉沉,被她情緒所染,眼眶有些泛紅,隻有眉宇間神色不變,演戲演多了,倒真裝出兩副淡然,但聲音卻還是出賣了她:“何至於此。”
氣息不穩,尾音顫動。
何至於此。
黎清清道:“青女,你不知修真界事多險惡,北域雪原又如何苦寒……我已寫信叫他歸來,自此以後讓他斷了此仙路吧。”
怎麼斷?
以命相逼嗎?寧天燭心想。
霍家種種跡象都說明當年‘替身’一事並沒有了結,至少那邪術應當是落到了霍癡手中。如今黎清清之命恐怕便是續了他人命數。這種邪術若要監管宗門世家的監仙閣知曉……不,就是其他任何一位正義修士知道,也是不容的。
至於寄信。
霍癡如今還會讓黎清清寄信給霍無雙嗎?若是霍無雙歸來,又該如何麵對自己父母。
明明剛剛特意讓那臉龐陌生的下人到她麵前上茶,現下卻透露出要斷了霍無雙的修仙之路的意思,她究竟意欲何為?
寧天燭斂了斂衣袍隻道:“孃孃你病才好,不宜思考這些事情,平添愁緒,我亦該告辭了。”
黎清清扯住她的衣袖眼眶有了淚痕道:“青女,其實我……”
門外傳來腳步聲,寧天燭心中一緊,回頭看去,正看見一身單衣的霍癡走了進來,腰間劍柄墜著一粉白淺色蝴蝶絡子給這柄鋒利的劍刃染了一絲人間煙火。
不過短短幾月,霍癡麵頰消瘦,隱有病態,那原本淩厲的下頜越發赫人。
見得屋內場景,他頓了頓,神色莫測。
黎清清鬆開了自己的手,壓抑的氣息蔓延。
下一刻霍癡咧開嘴笑了起來,那陰沉從眸中退散化作平日星光,走到黎清清麵前,這時寧天燭才注意到他手中鮮花。
霍癡哼著歌將鮮花插到黎清清鬢間道:“清清,你不知我今日出門遇到了誰。”
“是北域的鄰居,就是那個我同你說他們家兒郎都長得可醜像山溝中的動物那個。”
黎清清勉強笑了笑道:“怎可如此取笑人家……”
話句中斷偏頭朝寧天燭看去道:“青女,多謝你今日來看我,你且走吧,我們改日再會。”
霍癡亦轉頭,目光落於少女身上。
遙想當年她還是個不足桌子高的小孩,如今已經抽條,雖弱於他家逆子,然而卻已有風骨。
“怎麼剛來就走?莫非府上有急事?”他低言。
黎清清道:“是,剛剛玲瓏托人送了口信來。”
霍癡笑意微收看向黎清清道:“如此我竟不知。”
黎清清身體僵硬。
寧天燭胸口亦頓時心跳如鼓。
失策,霍癡瘋的好像要比她想的還要嚴重些。
寧天燭有些不安,若是從前的霍癡定然不可能會對她動手,可若是從前的霍癡也不會用邪術來給人續命,至少她認識他時,他不似這樣的人。
寶月提著食盒走了進來,腰間荷包晃動,她修法術暗器,那荷包中裝的便是金絲鐵線,其鋒利比之刀劍亦不輸。
“小姐,萬仙君來了府上,玲瓏姐姐來叫我喚你。”
寧天燭道:“我正要走呢,這食盒就留給黎孃孃和霍伯伯吧,裡麵的桃酥就是我之前一直想讓黎孃孃嘗的那個。”
霍癡道:“我送你走吧。”
寧天燭推辭:“不必了。”
‘了’字剛剛落地,霍癡已抬腳向前,寧天燭猶豫一瞬隻得帶著寶月跟在他身後。
路上寧天燭小心保持著距離,生怕霍癡發難,然而,不多時她與寶月順順利利出了霍家,到了門口,外麵街道空曠,白府大門前有小攤賣著絹花。
霍癡笑道:“怎麼還不走,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寧天燭站在台階上,一身淡青色衣服與淺色發簪對應,毛茸茸的領子,耳朵上墜的紅色珊瑚墜子,如點睛之筆,不顯單薄反出塵。
見她遲遲不動,霍癡的笑淡了下去,眉宇間的陰沉泄露了幾分。
寧天燭道:“你又從我家門口薅花了。”
霍癡臉上凶意未退。
“剛剛你送黎孃孃的花是我家門前的。”
聽了此話,霍癡明顯愣了一下,片刻,斂了斂眉。
往常他定會插科打諢過去,還要抱怨寧天燭心眼太小,笑她定然長不高。
石階上氛圍沉默,不遠處傳來小販叫賣。
霍癡艱難道:“走吧小青女,往後也彆來了。”
再也彆來了。
寧天燭剛剛因那兩句鬆了鬆的心,旋即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