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潸哭得更凶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不愛我嗎!他們都說爸爸媽媽愛自己——”
“那就…那我是你的師父。”
“師父……?”
“就是……我們啊,從出生開始就沒有羈絆,活著以來人生本來要各自奔向終點的人;但是我們相遇了,這是命中的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注定我要和你相見,注定我要帶著你去長大——我是你的師父,我會教你很多很多事情,然後留在原地望著你的背影,就像父親一樣。”
男孩蜷縮著身子。蜷縮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反抗像寂寞這樣的惡魔。沿著迷宮的牆走去,一直向右,偶爾向左,一不小心就走了出來,這樣的好運也許是命運賞賜,也許是他自己所為。將男孩的一切寄托予男人的那位,並不起源於什麼難堪的苦衷,隻是暫時的,隻是短暫地無法見麵,正因為霍潸是命運的寵兒。
命運會帶他去他該去的地方,命運會讓他做該做的事,命運也會給予他該獲得的祝福。相對的,他也要成為命運的傀儡。
但他現在還不該知道這些。
女孩背著書包走在校道上,清晨校園的平靜被廣播裡的過時兒歌蓋過了,大樹投下蔭蔽,灌木叢稀稀疏疏,校道旁常開的花有些殘敗了。快秋天了,教學樓後的桂花林隱隱約約傳來一股香氣,學校圍欄掛了藤蔓,花圃堪稱災難,四處都是開辟開來的一條小通道,是花圃前的球場踢出來的。一路上很少人說話,除非是遇到了熟人打個招呼。然而很不幸的,女孩沒有什麼彆的班的熟人,在這條路上向來是緊閉著嘴不說話,與沉默的大多數人做伴。
教室裡有大部分人是在吵鬨,老師不在,值日生正在掃地。女孩把書包放到座位上,把放在書包隔層的作業拿出來,豎起來在桌子上磕兩下,隨後交給了負責收作業的同學,溜達溜達去了窗邊的另一個女孩的座位。
她一改之前沉默冷靜的樣子,臉上掛了笑,手掌擱在桌子上:“今天星期三,我記得是更新了哦。要不是還要上學我就去看了……啊啊,我好想看三三的畫……”
那女孩特彆鎮靜地拍了拍她的肩,不打算細究,三言兩語帶了過去,從抽屜裡翻找出一條項鏈。項鏈很樸素,鏈子是金屬的小珠子組成,墜著一塊小布包,一層一層縫在一起,包住了內裡的某個物件;這塊扁平的小布包前還做了一層矽膠套,但項鏈看起來過於樸素,至少對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來說是的,那些花裡胡哨的、掛著各種粉紅色零部件的“珍珠項鏈”才是刻板印象中真正的項鏈。
站著的女孩十分好奇地伸手去拿,被坐著的女孩高舉起來,她索性也就不再去要了,隻是很不高興地埋怨:“你都拿來了,還不給我看一眼,太不講義氣了吧娘。”
“娘”笑了笑,晃晃那條項鏈說:“這是我對門那位給我的!你知道我發現啥了嗎?數學組長——就是祝洛,她們家居然住我家對麵!就隔一小段距離兩個門!今天早上的時候我去敲門,祝洛偷偷給我遞了這個……珍珠項鏈太難看了,我覺得還是這種更好看一點。”
走廊傳來了動靜,和飛馳而過的或者走去教室的腳步聲都不太一樣,那鞋子有點尖,踏在地板上傳來“嗒嗒”聲。老師來了,輕叩玻璃窗,坐著的女孩回過頭,老師輕聲吩咐道:“柯羅,把窗開一下。還有,把你的那條項鏈收好啊,上課不要拿出來。”
柯羅嘟囔了一聲,把窗打開,歪著身子把右邊的窗往左邊調了調。後座的人發表抗議,說有冷風讓他受涼了,要柯羅把窗拉回去。柯羅立即拉下臉來,回頭看了一眼老師,壓低聲音訓斥道:“我就把窗戶打開,乾嘛?老師吩咐的你有意見嗎?”
前半句剛出時那人還想反駁,聽到後半句瞬間啞了,低下頭沒說什麼。
班長上去跟老師說了什麼,半隻腳站在講台上,半隻腳在下麵。她的右手拿了張紙,但老師和班長都沒看一眼。老師又說了幾句,班長連忙點了點頭,走時和擦黑板的值日生開了句玩笑,班長極具穿透力的笑聲隔著大半個教室傳去站著的女孩的耳中。
又有人敲了敲窗,兩人去看,發現是個連夠到窗台都算難事的矮個子。女孩多靠近了一點,上半身微微探出窗外看了看那位小矮個,和柯羅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塊兒笑了:“要上課了啊霍潸,你來乾嘛?”
男孩比起上幼兒園那會兒長高了一點,比起同齡人的胖墩形象,他在班級裡稱得上瘦瘦高高,套了件不太適合他的T恤,差不多有窗台那麼高了。頭發有些長,是好一會兒沒修剪了,像個姑娘,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剪了一點點,可劉海那塊兒根本沒修,從正麵看上去像剪了短發的女孩,從後麵看還要猶豫一下性彆。霍潸拿了一本書往女孩那兒送,聲音有點發緊,想必是緊張:“昨、昨天你借我的書,我來還你了!”
一年級剛入學的那會兒,霍潸是遲到生,男人也不可能跟隨著他入校,於是理所當然地迷路了。在結了花蕾的桂花林旁的樓梯上坐著的霍潸,被開學第一天就逃課的林卓凡——那個女孩兒——撞見。起初他們並不是朋友,是體育課被老師領過來做示範的其中一個就有林卓凡,霍潸也多次見到她,例如是小賣部和蠻遠的文創店門口,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還常常被調侃是忘年交,但隻差一歲的交際可不該被稱為忘年交。
下午放學時段,多半的人都走了,留下幾個不願回家的人和願意等人的。這會兒的球場是最熱鬨的,學校有籃球場和足球場,分得很清楚。足球場很大,學校也因此出名,許多比賽都在這裡進行,學校裡的足球項目也遠比籃球多得多。柯羅坐在球門旁,抱著書包,旁邊是好不容易被說服留下來的祝洛,也抱著包,目的是防範有飛天一腳進不了門。兩人的聊天極其尷尬,而且驢唇不對馬嘴——一個天馬行空到了動畫,而且極其古早,多為進口,另一個的涉獵範圍與其完全不同,進而聊到了手帳。柯羅咳嗽著撒了個謊,說她也喜歡玩手帳和集貼紙,盤算著怎麼圓謊。球場中心的人遲遲沒有開球,在吵架,看架勢是兩撥不相熟的人。柯羅坐著的那球門地半場裡站著林卓凡,但她不是領頭的,閉上嘴站在中場圈外,盯著學校圍欄外的便利店發呆。而另外一隊有霍潸,他是領頭的,還是最激動的那個,語無倫次地和林卓凡那一撥人的領頭吵架。直到最後對麵的一個男生和林卓凡分彆出頭勸架,這才說服所有人一塊兒打,討論沒幾下就站好了位置。林卓凡很是自覺地往球門走,站在球門附近閒逛,跟著球走,但不超過半場。霍潸和另一個男生是前鋒,運著球聲嘶力竭地呼喚同伴。
霍潸:“卓寒晶!球給我我這兒沒人防!”
被稱作卓寒晶的男孩就是另一個前鋒,連個眼神都沒給霍潸,倒是有人反應過來立即朝霍潸跑,霍潸則立即跑位找位置。卓寒晶直接衝鋒,剛過半場就被林卓凡攔下,他低頭看球,剛想從左側繞過林卓凡,立即被她從正麵突破帶球走人。卓寒晶回頭,但這會兒已經來不及了,球順勢滾過大半個球場,傳到了再球門附近的前鋒那塊兒。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林卓凡,隨即驚詫地脫口而出:“啊?”
那邊一個很高的男生從前鋒那邊搶過球又傳給了霍潸。霍潸是碎嘴子,一邊接球一邊忙不迭地誇讚:“好好好好球風淩!”
說罷他掉頭直接衝向林卓凡那邊的球門,沒多遠就是一腳——自然是沒射中,被林卓凡半路截胡,借力踢去了那邊半場。
“我記得對麵那個高個子是……異者來著吧?”
這句話與先前的交談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柯羅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風淩是隔壁班的,貌似和卓寒晶是個一家的。卓寒晶家很是特殊,他家是連曆史書上都有名字的家族,卓寒晶隻需看看族譜,基本就能把曆史書看個遍了。
有關卓家就得從1293年說起,那年的卓家不過是富賈的小家,雖然在當地很是有名氣,也隻是鄉下的土鱉。那會兒卓家大兒子早逝,小兒子成天不務正業,於是家主就接回了在流浪的私生女和情婦,讓私生女做頂梁柱,小兒子也能安生地過這一輩子。那會兒正值異者最不受待見的時代,沸沸揚揚地說要討伐所有異者。不湊巧的是這位私生女,偶然間被她軟弱的母親撞見用異能的瞬間。那一年,這場大火帶動了第一次異者對官府的起義,是極重要的曆史節點。
沉悶隻持續了一會兒,柯羅隨即拖著尾調帶祝洛認人:“高個子那個叫風淩,最矮那個叫卓寒晶……就是那個卓家,風淩據說是他家的養子。卓寒晶和他就是,呃,從小處到大的,那倆都是三班的。”
祝洛沉默了一會兒,讓柯羅的眼神繞著她打了個圈。半晌,她皺著眉說:“異者為什麼能正常上學?”
“你那是偏見。”8歲的女孩兒前傾上半身,探頭去看一場仍舊稱不上精彩的足球比賽,眼珠跟著足球轉,也不忘反駁祝洛帶有些偏見的疑問,“異者的平/權很早就已經結束了,現在異者的權利和咱們沒有啥不一樣。而且異者又有什麼不一樣的嘛?女的異者都有胸、男的異者都沒有胸,這不是跟我們一模一樣嘛。”
足球呼嘯飛來,球場上幾個人的提示隻吐出一個音節。那球從球門杆上反彈回去,被霍潸一腳匆忙的大腳/射回去——這次沒有這麼好運了,正中因為思考而沒有集中注意力的祝洛臉上。
這下眾人都大呼小叫地衝過去,有喊送醫務室的,也有幾個罵旁邊人的。一大幫人的關心之下,恰逢體育老師來趕人走,又湊上去擔心幾句。最後祝洛憋著哭背書包,一邊走一邊跟周圍的人沒事沒事的交代。柯羅跟她是鄰居,走在了一塊兒,拿著塊紙巾給也不是收起來也不是,又遞過去又縮回來,還是沒能給她。
霍潸和林卓凡拎著球走在學校外的街道上,聊著方才的球賽。直到把雙方所有人都罵了一遍之後,霍潸很是生硬地轉移話題:“姐…姐!你以後想乾啥去啊?”
“很簡單啊,如果我能躺在家裡什麼也不乾,又或者就這麼安穩地過一生就很好。我也沒什麼追求,畢竟人生也很簡單,孤獨終老也沒什麼不好……你呢?”
年方6歲的男孩總是充滿了偉大又遙遠的理想,或是想成為籃球明星,或是想當上宇航員,又或是想當上大老板。渺小的他們尚且不知道,要成為籃球明星也要看臉色才能在球場上接到傳球;宇航員要拚儘全力賭上性命才能在令人窒息的太空走上一遭,甚至默默無聞一生都無法做到;大老板要勾心鬥角,又要拚關係又要付諸金錢又要靠虛無縹緲的運氣垂簾才有可能成功——即使成功了,歲月也會讓他麵目全非,童年的自己已經消逝了。
他的未來還很長,所以可以遙望,可以去想天馬行空的一切。那一年他6歲,在因夕陽而過分耀眼的太陽下,有一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向著陽光去未來。他說:“我想……成為人人稱頌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