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的李小姐,不愛笑。
李家是石城的大族,上數幾代,為官做宰。
隻是,如今,最大的“官”也不過是捐來的員外郎。
李員外有七八個子女,其中三個女兒。兩個已經出嫁。
李小姐是最小的那個女兒。除了不愛笑,什麼都好。
但女子本就應該應該謙恭、靦腆,不把時間浪費在嬉笑上。人人都說,她是個真正的淑女。
十月下旬,秋將儘,風已有肅肅之寒。
庭院裡,那棵枯榮已經九次的樹再一次凋了。
李小姐也終於一十五歲了。
人們推了一扇又一扇的門,跨了一進又一進的門檻。
小院的鎖開了,二門的鎖開了。繡樓的樓梯門鎖開了。蓋板的鎖也開了。
丫鬟們斜著身子,推開蓋板,從那狹窄陡峭隻容一人通過的樓梯上,抬著一個個箱子上來。
喜氣洋洋的族婦招呼:“快快快,把東西都抬上來!”
“三小姐,趙家抬來了定禮,擺開了半條街。夫人叫我們送上幾箱,讓您看一看。”
她撥開簾幕、撥開簾幕,再撥開簾幕,如走過重重煙雲,才看到李小姐。
李小姐彼時正坐在銅鏡前理妝,黑發及踵,一下又一下梳著頭發。
閨房的鏤花窗開著,外映一方寸寸的天、幾縷薄薄的雲。以及一疊又一疊的飛簷。
李家的曾曾祖、曾祖父、曾祖、祖父、父親與叔父,一輩子又一輩子攢下的光榮,疊成了層層飛簷,深深宅門。
繡樓的飛簷,是其中最低的一層,在最深處。
當陽光穿過落進二樓窗戶時,隻剩小半片,恰夠照亮繡棚一方、銅鏡半側。
自從生母病逝後,五歲的李小姐就提前被送上了繡樓。
十年來都住在這深院鎖重門的繡戶裡,閒來無事,不是做女紅,就是學幾個字,讀女戒之流,連二樓都幾乎不下,平日裡衣食等瑣事,全賴丫頭、婆子送來、處理。
世人便說,這才是真正藏珠般的嬌嬌女啊,賢良淑德,堪配良才。
於是十五歲,笈禮這年,李小姐訂上了婚,是另一城大族的嫡係男丁,家裡近親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高嫁。
隻是,都訂親了,李小姐還是不笑。
見族婦這麼高興,她問:“嫂子,他是個什麼人?”
族婦滔滔不絕,唾沫橫飛:“趙公子是個才子!年紀輕輕就是秀才,以後大有前途,否則老爺也選不中他,人才沒得挑的......”
李小姐打斷了她,重複:“他是個什麼人呢?”
族婦楞了楞,說:“是個讀書種子,絕好的姑爺!否則夫人也看不中他。”
“可是,他是個什麼人呢?”李小姐卻還是問:“他喜歡什麼?會喜歡女紅嗎?會喜歡刺繡嗎?他認多少字?”
族婦沉默下來,有些不知所措的張皇,囁嚅著,終於說了些不一樣的:“三小姐。男人怎會與閨閣女兒有一樣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為難,換了個問題:“聽說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嗎?”
“誰人不知我家的小姐們個個賢淑,哪個良才堪配不得?”族婦說。
“我這樣,就是賢淑嗎?”
“當然,你的兩位姐姐也都是這麼過來的,都嫁得極好。”
李小姐卻想起兩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歲,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經續娶。
二姊,自從出嫁,回門時垂眉順目,此後再無音訊。
李小姐又問:“他家的宅院,是怎麼樣的?”
族婦不知道,但時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離,深居繡戶。便說:“小姐放心,趙家也是大族,女眷們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聲。
母親的住處,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層的院子裡,母親倒常下樓,隻是從不出二門。
那,到趙家去。跟她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舊不笑。
族婦為讓她高興,又忙打開一個箱籠:“您快來看這妝匣。這套頭麵是城裡手藝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來的......”
匣子裝滿了燦燦的金釵珠飾。
李小姐果然看過來,一樣、一樣的數。
這些,將換得她將來一輩子,在另一個陌生的院子裡,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繡樓裡,一輩子。
像數石子般,臉上並無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裡都已洋溢起喜氣,人人都說:“小姐福氣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氣又戛然而止。
婢女們來為她送飯菜時,在樓下竊竊私語:“......命,怎麼這樣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沒人敢在李小姐麵前談論,但她總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來過,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爺,出了意外,沒了。”
五歲上繡樓,十年耗光陰。訂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罵著:“年輕,輕浮啊!”
丫鬟說:“姑爺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