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嗎?”沈星鯉指指自己,“沒想過誒。”
“生物醫藥加金融,這個專業組合在券商行研和PEVC都挺受歡迎,倒也是條路。”
“前景不錯。”頓了頓,鐘馥嶼補充。
“前景?哪個‘qian’呀,金錢的錢嗎。”沈星鯉笑嘻嘻問。
“這要看你如何理解。”鐘馥嶼也淡淡笑道。
“怎麼今晚的問題都有點嚴肅。”沈星鯉頓住腳步,抬頭去看他時笑眼還彎著,“鐘馥嶼,你要幫我做人生規劃嗎。”
“說到錢景。”
不等鐘馥嶼回答,沈星鯉又搶先開口。
“其實之前趙昀今有來找過我,邀請我畢業後加入他的研發團隊,因為他急需從頭培養自己的心腹,所以開出的待遇非常誘人。”
“不得不說,聽著真的蠻心動的。”
沈星鯉話隻說這半截,隨後猝然沉默下去,目光聚焦向地麵流動的樹影。
鐘馥嶼靜靜看她低垂的眼睫,隔了良久,替她說出那個轉折詞。
“但是——”
“但是!是的,有個但是。”沈星鯉低低吐了口氣,“我還舍不得離開基礎研究。”
沈星鯉再度抬起頭,對上一雙沉靜的眉眼。
距離何其近,她能從他眸中窺見自己的倒影,被盛在一盞澄酒中央,像是透明的。
四下無人,路燈寂寂地籠罩。
大概因為近日的科研進度凝滯不前,又或者因為時值深夜,人變得容易感性,沈星鯉心中泛起強烈的傾訴欲望。
不知怎麼,她覺得鐘馥嶼能夠理解她的糾結。
“我上小學那會,我爸媽的生意剛起步,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經常不按時來接我放學。我們的班主任人特彆好,會帶我去她的辦公室一邊寫作業一邊等。”
“當時我們班主任的丈夫在隔壁初中教生物,偶爾來學校裡找她,會跟我聊一些自然科學方麵的科普知識。”
“差不多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發現自己對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本質這類問題特彆好奇,《物種起源》翻了無數遍,還讀了好多著名生物學家的傳記。”
“之後整個學生時代,我一直都是班裡的生物科代表,大學選專業的時候也順理成章地報了生物學。”
沈星鯉一口氣說完她選擇生物專業的契機。
“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能找到自己熱愛的領域,這樣不是挺好。”鐘馥嶼說。
沈星鯉擺擺手:“可是喪就喪在,熱愛是一回事,擅長又是另一回事。”
“怎麼講呢,我其實挺享受做實驗的過程,那種需要全情投入的感覺很純粹。但學習這個專業的時間越長,越想努力鑽研,我越是意識到自己屬於那種,沒有什麼科研天賦的人。”
沈星鯉的嗓音逐漸低落。
“尤其是每次實驗失敗又找不出原因的時候,我都在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周而複始卻毫無進展的生活裡麵,到底有沒有意義。”
“或許可以這麼理解。”鐘馥嶼看著她,溫和地說。
“即使是一個失敗的數據,也需要經過嘗試才能得出結論,所以也是一種探索。說不定,能成為下一次嘗試的啟發點。”
“我女神說過跟你意思差不多的話。”沈星鯉笑笑。
“我女神說,我們進行的每一次試驗,對於真理的車輪向前,都是一次小小的推動,隻是我們身處當下,暫時無法感受出來。”
“既然所有嘗試都有意義,那就沒必要否定自己的研究。”鐘馥嶼說。
沈星鯉“嗯”了一聲,轉而又感慨:“這話聽著是挺安慰人的,不過一旦想到我耗儘一生,恐怕都隻能在前人的開拓基礎上原地踏步,又常常失去堅持的動力。”
沈星鯉抬頭望一眼不遠處鱗次櫛比的都市樓群,徹夜不眠的燈火映照出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區域。像一幅漂浮在雲端上的海市蜃樓,被閃爍的霓虹不停燃燒著。
沈星鯉記起有一回,不小心聽到大師姐和她的男朋友吵架,對方話語奚落地對師姐說:“你就算牛逼到拿諾貝爾獎,那點獎金也就買珠江新城一個廁所。要不是靠我養著,看你那狗屁情懷支撐得了多久?”
沈星鯉覺得挺諷刺卻又挺現實,聳了聳肩,說:“大概是我太浮躁了吧,一邊要追求自我實現的理想,一邊又向往花花世界裡的功名利祿。”
“Der Funke reiner Neugier wird allmahlich erloschen.”
鐘馥嶼低聲接了一句外文,語調快而輕,不像英語的發音,聽起來也許是德語或者西班牙語。
沈星鯉愣了一下:“嗯?什麼?”
“純真的好奇心的火花會漸漸熄滅。”鐘馥嶼說,“即使是愛因斯坦,都常有懷疑自我的時刻,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1]
沈星鯉鬆下肩膀:“也是。”
“儘管如此,凡有強烈想搞研究的欲望的人,終究會發現他所要走的道路。”鐘馥嶼繼續說。[2]
沈星鯉:“這話也是愛因斯坦說的?”
鐘馥嶼沒有回答,隻徑直往下說:“你也會發現自己要走的路,鯉鯉。”
沈星鯉在鐘馥嶼叫出她名字的同時,感覺到內心被敲擊了兩下。儘管鐘馥嶼講這句話時,其實也沒什麼特彆的表情,連語氣都一如既往的淡。
但那種態度上的漫不經意,反倒令聽者生出一種“他所闡述的就是真理”的思覺,莫名就能使人深信不疑。
沈星鯉在恍惚中想,至少到目前為止,她仍然有強烈的想搞研究的欲望。就算未來數十年,她能做的不過是站在科學的門檻邊上,一直敲門一直敲門。
也許某天屋子裡會傳出回應,但更大的可能是她這一生就在無謂的敲敲打打中流淌而去。
無論哪種狀況,她都做好了準備。
再開口時,沈星鯉的神色已經恢複了明亮。
她輕鬆地笑道:“說出來心情好多了,謝謝你聽我吐槽這些。”
“不如謝謝愛因斯坦。”鐘馥嶼也笑,眼角牽出些許的溫柔。
兩人重新往前走出去幾步。
沈星鯉突然轉過身麵朝向鐘馥嶼,邊倒退著走,邊抬高了話音。
“鐘馥嶼,我想好啦,也許我終此一生都等不到屬於我自己的,那個靈光一閃的午後,但我還是會堅持在這條路上踏步的!”
長街空曠,偶有一輛車飛馳而過,帶起一陣呼嘯的風聲。
她清脆而堅韌的嗓音被風攜著飄過來,有獵獵的氣勢。
鐘馥嶼有刹那間的失神。
出於職業的關係,他每日不知要過目多少份科技初創公司創始人的履曆,這些才華橫溢,壯誌浩蕩的野心家在他麵前來來去去,隻有極少數能在他眼裡短暫停留。
儘管他們每一個人都聲稱要“改變世界”,儘管鐘馥嶼自己也曾用這四個字去評價過某些感興趣的創始人。
但沈星鯉很不一樣。
她屬於他內心裡真正欣賞的那一類研究者,擁有獻身科學的純粹情懷。
他能穿過她迷惘黯淡的眸光,捕捉到最深處宏烈的熱忱。
類似的熱忱,他曾在為投身祖國建設,奉獻青春的長輩們身上看到過。
很樸素卻也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