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從宮中回府後不覺已過半月,其間春寒散去,風暖人間。
大晟的季節似比漠北更為分明,氣候完全循照著這片土地上的子民所定下的節氣而流轉。
桑嵐隻在無意間瞥過恭敬行禮的下人身上輕薄的春裝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對於大晟人來說最為難熬的那段寒日已經過去了。
這半月以來他一直待在彧王府中,偌大的宅邸早就在最初的時候由管事的領他逛了個遍,王府整體不大,布置得也一如他所想的那般簡潔素淨,加上府中往來的仆役不多,人煙稀薄,便顯得愈發冷清。
起初幾日還會有幾家的女眷出於禮數前來拜會,到了後來,這處空曠的宅院卻是再也沒有來過新的客人。
想來也是因著彧王身份閒散,手上並無多大實權的緣故。
桑嵐樂得如此,不僅免了一堆繁瑣的禮儀和無聊的客套,還不必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辛苦偽裝。
而更合人意的是,王府的主人彧王在這半月內並不在府中。
就在兩人回府的次日,毗鄰京畿的漢陽州突發強震,此次震災造成的後果極其嚴重,且漢陽州又位於天子腳下,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規矩,前往主持賑災的人員會從皇子中選擇,以慰民心。
原以為這次也會是太子或是二、三皇子,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炆帝竟派遣了素來默默無聞的彧王前往漢陽主持賑災。
炆帝子嗣不豐,除去早夭的幾位皇子與公主,膝下僅有皇子七位及公主五位,其中六、七皇子尚未及冠,五公主正值髫年,而餘下的公主皇子則皆已成年。
舉國皆知,五皇子謝流庭自打出生便體弱多病,到了後來更是因病而常年無法行走,除他之外,其餘的六位皇子皆年富力強,無論哪一位都是比他更好的人選。
是以炆帝在這一眾皇子中,選擇了最為孱弱且正值新婚的彧王時,難免引得朝野震蕩,不少朝臣皆紛紛上書進言,卻都被炆帝所駁斥。
漸漸地,群臣意識到帝意已決,便無人再敢提出異議。
但此事到底是驚動了朝中的各個黨派,有人於暗中猜測,或許是近年來諸位皇子陸續成年,權利的紛爭已能隱隱窺見鋒芒,而賑災往往又是一個能突出自身能力的重要手段,為了避免紛爭影響了救濟,炆帝這才指派了最不具競爭力的彧王前往賑災。
此舉既是緩和衝突的手段,亦是無形之中敲響的警鐘。
不過這些事情桑嵐都並不知曉,或者說,他壓根就不關心。
謝流庭不在王府時,王府中的各項事務都會交由專人來管理,而謝流庭除了他一位王妃之外,再無其他妾室通房,桑嵐自然也就不必費心去管理後院,生活得比想象中輕鬆許多,是以他閒來無事時便時常到後院中走動。
他樣貌出色,身為王妃卻低調謙和,對待下人時從不拿捏架子,甚至還會隨手提供幫助,因此不過短短數日便博得了王府上下的喜愛。
然而當人的活動總是被局限在同一片小小的天地當中時,就算是其中有再好的景致也該看膩了,何況桑嵐還不是一個能耐得住無聊的性子,所謂的乖巧嫻靜亦不過是偽裝——半個月的拘束已經是他的極限。
垂眸看了眼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桑嵐輕輕歎了口氣,頭一次感知到時間的流逝是一件十分漫長的事。
“殿下?殿下!”門外響起灼華急促的輕喚。
“怎麼了?”桑嵐收回視線,示意灼清給對方開門。
“方才淩總管派人來傳話,說是慎王專程來給王爺送春蒐要用的馬,馬是送到了,但慎王以彧王不在為由,要求王妃前去會見。”
“慎王?”桑嵐擰眉,且不說以謝流庭的身體能否騎馬,單是送馬這種事,分明隨意派個下人來便好,何須堂堂王爺親自來——可見對方的目的並不在於所謂的“送馬”。
但淩釋為彧王府管家十餘年,平素裡不僅做事利落得體,為人也進退合宜,將王府內外大小諸項事宜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這次若非萬不得已,應該也不會專門讓人來向他傳話。
看來,他這下是不去也得去。
*
桑嵐趕到前廳時,在門口便聽見謝煬盛氣淩人的嗓音,對方頤指氣使,好似自己才是這彧王府的主人——
“你們究竟想讓孤在這破地方等多久?彧王妃怎麼還不來?你們究竟有沒有派人去請?”
當真是無禮又狂妄。
即使謝煬已經不耐煩到了極致,淩釋的態度仍舊不疾不徐:“慎王殿下,請您稍安勿躁,小人已經差人去請,王妃應已在來的路上。”
“你……”
眼見慎王還想說些什麼,擔心對方遷怒於他人,桑嵐刻意在進門前弄出點動靜,隨後才抬腳跨入廳中。
而他甫一進門,淩釋就迎了上來,麵對謝煬時挺直的脊背此時弓得比往日裡更深,桑嵐虛扶了他一把,示意對方不要在意,接著不緊不慢地向著謝煬走去。
“慎王殿下。”
輕飄飄一句話,便成功製止住了即將想要發火的謝煬。
早在聽見門口的聲響時,一直麵露不耐的人就已經換上了副狀若親和的笑容。
“五弟妹。”
謝煬掐著把自以為深情的腔調,露骨的表情卻讓桑嵐暗自皺眉。
“時隔半月不見,弟妹容色依舊出挑,難怪兩次見麵,都能做到讓皇兄驚豔不已。”
他說出的話已經稱得上是逾距,場內之人臉色具是一變,但礙於謝煬的身份都不敢隨意張口。
淩釋沉著眉似想說些什麼,卻被桑嵐微一抬手所製止。他望向謝煬的眼眸中情緒淡淡,麵上則掛著謙恭的笑:“四皇兄過獎。”
他不等謝煬接話便又問道:“皇兄特意喚弟妹來,可是還有其他事?”
雖然表麵上裝得鎮定,但桑嵐還是忍不住被自己的自稱惡心了一把。
“無事便不能來麼?”謝煬輕浮地挑了挑眉,眼神毫不掩飾地在桑嵐麵上流連。
自打上次皇宮一彆,他不知怎的竟一直對這位名義上的弟媳念念不忘,分明往年來自各國進貢的異域美女如雲,容色絕佳的也不在少數,但從沒有一個能讓他這麼抓心撓肝,勾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之拿下。
“自然不是。”桑嵐低下眼睫,不著痕跡地掩去眸中的厭煩之色,隨即轉移了話題:“聽聞四皇兄今日是特意來為王爺送馬,不知馬在何處?”
其實他在進門前就看見了謝煬送來的馬匹,連普通的駿馬都稱不上,看起來是匹病弱的老馬。
桑嵐掩在袖中的手輕輕攥起,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幾絲憋悶。
“就在門外,弟妹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桑嵐彎唇露出個客套的笑:“我自是相信四哥的眼光。”
他沒用“臣妾”作為自稱,純粹是因為不習慣,但這一舉動似乎給了謝煬什麼奇怪的暗示,對方臉上露出一個有些詫異又暗含著驚喜的笑容,緊接著抬眼暗示性地看了眼他身側的淩釋與灼清。
桑嵐有意想看這人究竟想做什麼,於是順著他的意揮退了周遭的人。
沒了下人在,謝煬徹底拋去了那層偽善的假麵,露出底下的貪婪來。
他向前幾步來到桑嵐麵前,一隻手不甚規矩地就想要撫上眼前人的臉龐,但還沒觸到就被桑嵐握住手腕生生止在了半空。
“四皇兄。”桑嵐著重咬了咬這幾個字,“您這是何意?”